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二八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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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我們看到新天鵝呵絲·前孬妗有些不好意思了,覺得自己也有些失態和太失於計較了──我們還是可以從現實的身上看到歷史的影子,雖然她要求我們一下子割斷歷史我們也力圖這麼做了,但是我們在她的身上怎麼也看到她過去的影子呢?她怎麼也不能一下割斷自己呢?雖然她現在穿上了小天鵝的羽毛服,頭上還紮著一個少女的小髮髻,但是我們還是看到了過去那個手裡端著菜碗頭髮上掉著蝨子的鄉村婆娘的身影。你現在是合體的頭還是合體的身呢?你除了割不斷和自己的聯繫,也割不斷和前一個小天鵝莫勒麗·小娥的想像呢。你們不割斷過去,就不能既往開來;你們不批判和否定過去,就不能承認和信任現在;你們不把別人的旗幟全部拔掉,你們自己的旗幟就不能在高峰和陣地上高高飄揚──前孬妗是這樣,呵絲也是這樣嗎?這時我們也想起了呵絲的歷史。噢,原來她過去是一個賣唱的,除了有些戲子無情,還有一些無知和霸氣,於是她和前孬妗的做法如出一轍也就沒什麼奇怪的了。──後來在合體人時代要結束的時候,故鄉開始評選合體人的最佳搭擋,大家幾乎都沒有考慮,就一致投票選舉了呵絲·前孬妗,她們倆組合到一塊真是珠連璧合。所以現在她雖然慚愧,雖然最好的做法就是馬上停止糾纏過去,重新開闢未來,讓將來來淹沒現在,讓明天淹沒今天,讓歷史告訴未來,你現在可以上臺了,你的舞蹈可以開始了,但是她不,她還是要坐在鄉村大路的塵土裡,頭髮上沾著草節,要把過去的往事和盆盆罐罐說個清楚。不說就在心裡湧動。不說就咽不下去。不說舞蹈就無法開始。到了後來的回憶錄中,呵絲·前孬妗也承認這一點失態和失誤。當然不是寫到這一處而是在別的地方,她無意之中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她寫道: 「我這人最大的毛病和缺點,就是不能一下割斷歷史。」 又寫:「我所以有時做錯事,就是因為不能馬上埋葬昨天和明知道那些沒用的東西。」 又感歎:「也許這是我歷史太悠久和經歷太豐富的緣故吧。」 所以她在舞臺一側雖然有些消氣,但是並沒有馬上上場,一個梳著整齊小髮髻的清純少女,還在那裡嘮裡嘮叨說著自己前任和上一個舞蹈演員的壞話──說著說著就又生氣起來。她撇著美麗的小嘴指著舞臺一側已經被時代的風雨剝蝕得眉眼不清的莫勒麗·小娥的明星照說: 「她當年還指責美眼·兔唇呢,她自己怎麼樣呢?我覺得她的舞蹈藝術也太做作和人為了!」 「說不定她還不如美眼·兔唇呢。她所做的一切是什麼?也不過是美眼·兔唇的重複罷了。梁鴻八歲就不因人熱,做飯不趁別人的熱灶。沒爹沒娘,到麗麗瑪蓮酒店打工。晚上做飯,鄰居白螞蟻在那裡喊:『梁鴻,我們家剛做過飯,灶還是熱的,你就趁著我們家的熱灶下你的米吧。』如果隨便換一個孩子,不管是小劉兒也好,白石頭也好,都會趕忙用自己的冷鍋去趁別人的熱灶,用自己的冷臉去貼別人的熱屁股,但是我們的梁鴻是怎麼做的呢?一個八歲的孩子,穿著補丁摞著補丁的棉襖,一手拄著自己家的一把掃帚,一邊對一片好心的白螞蟻說:謝謝你大爺,梁鴻不因人熱,我還是點起自己的爐火重新做飯吧──當一個小演員梁鴻演到這裡的時候──這齣戲每當演到這裡的時候,台下總是響起一陣又一陣的掌聲。為什麼呢?就是因為人家在表演志氣。這就跟小劉兒和白石頭區別開了。就讓白螞蟻那樣的老雜毛見鬼去吧,讓他們好心不得好報吧,讓他們碰一鼻子灰吧──而梁鴻的做法也非常簡單,也就是點起了一把火。我不節省這幾根柴草。隨著這把火的點起,梁鴻,我們故鄉的一個少年典型,就矗立到了我們面前。說完這個典故我接著想問一句:這個孩子多大了?八歲。八歲就知道不趁別人的熱灶,不用別人的戲臺和不用別人的美術師設計的佈景──別人用過的,再好我也不用,別人家的灶再熱我也不去坐鍋,這就是我們的為人和準則,這就是我們的故鄉和流傳。上一次小劉兒寫《烏鴉的流傳》的時候,怎麼就沒把故鄉流傳的這點精神給寫上去呢?真是太大意了。我們表揚梁鴻,接著為了戳穿什麼呢?我也明確地說,不是沒有目的──我們看了梁鴻的表演,接著再看莫勒麗·小娥的表演,她的一切做法的拙劣就原形畢露了。她多大了?32了。當然我們不能不承認,莫勒麗·小娥當年在天幕上的形象高大不高大呢?豐滿不豐滿呢?用的手法高明不高明呢?如果讓我客觀地來評價的話,我也會伸出自己的大拇哥說:高大,豐滿,高明;怎麼上一個天鵝美眼·兔唇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還是石頭,而她拿進去的是石頭,亮出來的就是乾燥爽滑的人皮小筆記本和通迅錄呢?是誰的人皮呢?還就是前一個天鵝美眼·兔唇的。不能說用心不良苦。不能說不一波三折。不能說不大有深意。而且人皮還用吹頭髮的吹風機給烘乾了。沒有往地上滴一點血。一切都乾乾淨淨,利利索索。最後還有一個花絮像飯後冰淇淋一樣在等著你:在萬眾歡騰的時候她來著例假。──一切都出乎我們的意料,一切都完美無缺。莫勒麗·小娥,有你的,果然比美眼·兔唇強多了。我們應該吃驚,應該恐怖,應該歡呼,應該快樂,我們不應該再在她的歷史面前指手劃腳和雞蛋裡面挑骨頭了,如果問什麼是我的觀點,這就是我的觀點。我不反對莫勒麗·小娥,我沒有吃她歷史的醋因為她是我的前任和僅僅因為人家在我前邊跳舞我就惡意攻擊人家。就算我品質有問題,但我還沒有這個習慣呢。我對她的揭穿不帶有任何個人成見和私憤。我僅僅出於公心想提醒大家的是:我們不要拿莫勒麗·小娥和別人比,就讓她和一個八歲的孩子比,她作為一個小天鵝或是舞蹈明星,不是明星就算是一個普通人作為一個成年人和一個小孩比,她在某些品質上是不是還有什麼明顯的不足和缺陷呢?梁鴻不因人熱,而莫勒麗·小娥因為鄰家有熱灶,在鄰家美眼·兔唇剛剛做完飯之後,她是不是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冷鍋端過去了呢?我到現在還不明白,從美眼·兔唇到莫勒麗·小娥,社會到底改變了什麼?佈景不還是那些佈景嗎?陽臺不還是那個陽臺嗎?一切都還是美眼·兔唇搭就的,無非換了一個人物罷了。什麼叫趁人家的熱灶和熱被窩?這難道還不叫嗎?雖然結果做得很漂亮──我們不說它是不是也有些做作是不是經得起細想和推敲我們就假定它是漂亮的話,那麼所有的前提怎麼樣呢?乍看起來由於我們的大度和馬虎、只追究結果不問前提只問收穫不說耕耘的習慣我們就忽略和大意了這一點,我們也在那裡歡呼和跳躍,以為我們得到了一個全新的東西,別人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還是石頭而她拿出來的就不是石頭而是其它──但是同志們,這恰恰具有很大的欺騙性呢。我們只是從善良和樸素的感情出發來看待這件事情,但是在陽臺上的人在歷史和舞蹈的編排上一而再再而三這麼做就是在褻瀆和愚弄歷史和我們這些觀眾了。因為,面對我們的樸素和善良,她們在歷史上的每一次操作只是一種手段。就好象我們看著舞臺上她在哭哭啼啼我們就感動了,但是你不要忘記她是在做戲。她是一個戲子。這是她的職業。而作為群眾喜歡的明星,你既然享受這種身份和榮譽,你就得擔當起你的歷史責任。如果我們從這樣的高度來要求她的話,那麼她做的一切不過都是一場兒戲和對我們觀眾的捉弄和愚弄。看似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帶來的不是石頭而是別的,但是她的前提和前題呢?她又給我們改變了什麼呢?如果說我們忽略了這一點我們是出於無知還可以原諒的話,那麼作為一個職業的戲子她這麼做就是明知故犯也就辜負歷史對她的寄託了,也就辜負了我們給與她的空間和時間、舞臺和場地、給她的等候和等待了──因為,她在背景、灶和前提上沒有給我們改變什麼。她將歷史的車輪沒有往前推進一公分。我們還像傻冒一樣在那裡歡呼呢。──從這個意義上,她對合體人和快樂頌時代的貢獻還不如美眼·兔唇呢。美眼·兔唇所做的一切雖然也帶有很大的幼稚性和試探性,也是摸著石頭過河,但是美眼·兔唇對新世界的建立還有一種開拓和打通作用,她畢竟是小天鵝舞曲的開創者和第一個──話又說回來,也真是便宜了她,她倒是沾了這個光──由於一切都是重新開始,她不管怎麼做,做什麼,都是前所未有和對世界打通了一個新的情感渠道──她還給我們和世界之間挖通了一個新的地洞、地鐵和架起了一座新的空中橋樑,由於她的存在才有了佈景,有了她的開演才使我們的故鄉發生了翻天覆地地變化;我們過去的故鄉是什麼?是鄉村和糞堆;而現在成了大都市有了摩天大樓和美容院,不然我們還在鄉村的大路上拾糞呢。雖然美上·兔唇到頭來也辜負了這麼好的佈景──這得花人民多少錢呀,雖然有了天翻地覆地變化,但到頭來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但是她畢竟還給我們帶來了新鮮的空氣挖通了一個通往新世界的新渠道。從這個角度再來考察莫勒麗·小娥,她就不能和美眼·兔唇同日而語了。她僅僅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做作的結果,前提她一點沒有改變都是在因人熱。她是一個只有後果而沒有前提的人。佈景是美眼·兔唇的佈景,都市是美眼·兔唇的都市,美容院是美眼·兔唇的美容院,連理髮師都沒有改變還是那個塞爾維亞的那個基挺·六指──沒有任何可以叫做創新的東西。沒有對世界進行新的打通。改變的僅僅是一個結果的小花樣。只是一個計算方式的改變而不是一道命題的改變,可能在同一個方向和渠道裡有些開掘和加深,但這只是一個線跡運動而不是另外一條航線的開闢。恐怖還是原來的恐怖。開心還是原來的開心。快樂和歡樂還是建立在原來的基礎上。除此以外,豈有它哉?她不是老鼠打洞,也是愛在人家窩裡睡覺的石斑魚。她還不如一個八歲的孩子梁鴻。這樣做的本身,也不算什麼能為?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如果我們不分析歷史你們也許還胡塗著和蒙在鼓裡,現在經我一分析一指點你們就大體明白歷史真相了吧?知道自己是怎麼懶惰和胡塗的吧?知道自己是怎麼上當和為什麼上當了吧?知道我的前任和舞蹈明星莫勒麗·小娥是怎麼狐假虎威和蒙混過關的吧?但是當時你們還為她歡呼呢,跳躍呢,一下認為跟著她到達了一個新世界。剛才你還在指責我的生氣,現在當你們終於明白了莫勒麗·小娥之後是不是對我的生氣也有些清醒和反悔呢?如果你們剛才站隊站錯了,現在是不是能主動地自願地誠懇地幡然悔悟和反戈一擊地站過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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