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七八


  這是她在回憶錄中這一章節的結論。接著一切就重新開始了。這時你後悔都來不及了。戲臺還是過去的戲臺,但主角已經不是過去的人了。去年冬天一個賣蔥的,現在我們又看到了他。夢中的故鄉早已變化,本來是一馬平川,現在黑黲黲的大山已經逼到了我們的村落。姥娘的墓就在這氣吞山河的山的下邊。天空已經被我們擦洗乾淨了。是那麼地明靜和明亮。星星已經出來了,是那麼地透徹和清晰。大都市的夜晚,它的天從來沒有這麼寧靜、乾爽、透徹和深邃過。這個時候莫勒麗·小娥手中的放映機就「嚓嚓嚓嚓」地開始放映了。倒也還是過去的十六毫米的帶子。無非電影機的手柄和開關在她手裡掌握著。她是一個掌機人。整個天空的銀幕於是也就激活了。並沒有經過我們同意,我們的歷史和過去就洶湧地一排一排地出現在了銀幕上。我們的過去就是這樣嗎?我們從別處湧到了一個陽臺前。銀幕是太大了,我們的頭和身就像是一座座的山丘在天空中晃動。我們在那裡瞎喊什麼呢?本來我們當年的生活還是彩色的和自認為是有聲有色的,怎麼到了銀幕和歷史上就成了單調的和黑白的了呢?我們的身和我們和臉,我們的心和我們的感情,現在看起來就成了醜陋的扁形了。我們當年就這麼簡單嗎?我們不知道世界是由多種色彩和各種形狀組成的嗎?但是我們當年就是這樣。這就是當年的紀錄片留給我們的歷史。就好象當年我們在別處接受檢閱時心情是那樣的激動澎湃,但是幾十年後我們再看當年的紀錄片,我們就成了一群固執笨拙沒頭沒腦的蒼蠅。我們見了人「啪」地一下立正,接著就把我們的長胳膊或是短胳膊遠遠地伸向前方,「嗨,俺孬舅!」我們自己都為當年的歷史臉紅。當我們只是在用腦袋回顧歷史而不是看自己的紀錄片的時候,我們還津津有味地給後代和孫子講著我們當年的故事,當我們看了自己的紀錄片明白歷史真相的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的童年和現在的子孫沒有什麼區別,我們也是一群腿還沒有站起來眼睛還沒有掰開的幼稚的狐狸。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甚至有些懷疑莫勒麗·小娥有些不懷好意和故意讓我們出醜的嫌疑了。就好象我們已經40出頭了還要揭開我們的屁股簾讓我們看一看自己的羞處和私處一樣。這時它還能是像童年時期嫩豆腐一樣可愛的小屁股嗎?我們明白我們40年都白過了;同時我們後悔和後來的先知先覺的接觸使我們明白了時間流逝的真相。不明白我們還可以得過且過,明白了再不對自己進行治療和改正,敢過和自新,重換一個新屁股從頭開始就沖刷不了舊的紀錄片就不能掀過這一頁重新做人了。問題是:都已經40了,還改得過來嗎?但屁股簾已經揭開了,紀錄片已經在天幕上放映了。我們只能蹲在陽臺前,在不變的風景和背景下,重溫一下我們當年的可憐和可笑的歷史。你出了一身冷汗。你出了一身雞皮疙瘩。這次你可不是為別人而是為你自己。你真想找一個地縫鑽進去。這就是我們創造的過去嗎?這就是寫到小學生課本裡的夜壺嗎?一切都是盲目的和無緒的,一切都是沒頭沒腦的,就算我們本來是歷史的英雄現在也被莫勒麗·小娥釘到了歷史的恥辱柱上。我們在那裡歡呼什麼呢?我們不是知道美眼·兔唇進去的是一塊石頭接著她亮出的還是一塊石頭嗎?怎麼會不給後來的莫勒麗·小娥留下可鑽的空子呢?我們是該著。就是在我們歡呼了40年之後,再出現一個後來人來收拾我們。就該我們用社會實踐在一條道路上走了40年當我們已經老了的時候,突然發現一個路標:此路不通,接著你還得換另一條道路重新走下去和走到底。這個時候你的腿腳已經老嘍。但是在新的機場和海關,你還得接受別人的檢查和掀起你的屁股簾。黑紫就黑紫吧。過夜的油餅就過夜的油餅吧。到了這個時候,你就是想掩蓋和遮醜,一切也由不得你了。天上正在一幕幕放映,你還得坐在都市的麗晶時代廣場和美容院的陽臺之下翹首以待。多麼地做作和讓人噁心。包括你現在的放映。是100分鐘的片子還是120分鐘的片子?是單集上下集或是多集?──當然,我們看著看著也就習慣了。雖然我們發現了許多我們的醜陋之處和恐怖之處──當然這裡的恐怖就不是那種引人開心的恐怖,但是我們也從中發現了我們當年的幼稚可愛之處呢。腿腳果真就是站不起來,眼睛果真就是掰不開。這雖然是我們的童年,但和我們現在的七老八十也有某些共同和相通之處呢。我們現在的老腿不是也站立不起來嗎?我們現在昏花的老眼每當午睡起來不是也睜不開還要借助我們的兩手把兩條縫給掰開嗎?看我們當年理的鍋蓋一樣的傻頭。看我們當年一身藍或一身綠的上短下長的中式制服。看我們穿著帶襻的布鞋。看我們當年張著大嘴在那裡傻笑和雙腳齊跳的表情。看我們的滿頭大汗和一臉塵土。而陽臺上的人卻衣著整齊剛剛喝過牛奶和咖啡腦門上還浸著一層細密的汗珠呢。──我們一開始看著還為自己的過去在那裡羞愧和懊惱,就像回到了當年的骷髏時期,在野地裡死了都不安心和讓人安心。你安身守命不行嗎?不行。這不符合人類發展的歷史規律。但是看著看著,我們自己也習慣了和感到自己過去的好笑和可愛了。這時就不為過去慚愧而變得大言不慚和厚顏無恥了。看著自己就像是看著別人,這時就忘了自己單指著銀幕上的別人而在那裡嘲笑和「哈哈」地傻樂。於是一個悲劇和尷尬馬上就變成了喜劇。這就是我們故鄉和都市的特點。我們是能在災難之後忘掉災難找出救災英雄和表彰英雄的群體。於是到頭來我們也就成了一群沒心沒肺的糾合。我們馬上就還原了自我,我們就和後來的救星莫勒麗·小娥一起,在那裡指著銀幕「哈哈」地傻樂。莫勒麗的傻樂還有目的,而我們的傻樂是沒心沒肺。這時我們就完全和莫勒麗·小娥站到一起甚至比她還先走了一步呢。我們也覺得歷史是空心的歷史有重寫和重新排練和再演一遍的必要。群眾和配角都不要變,就變動一下主角,看一看效果會是怎麼樣。歷史的老片就不要再放下去了。開始新的拍攝和開闢新的歷史吧。黑白停止吧,開始彩色吧。莫勒麗·小娥還沒急,我們兀自在那裡著急上了。已經半夜了,天也有些累了。說不定馬上就要起風了,起了風會把銀幕給刮歪的。把「嚓嚓」的機器聲停下來。但是莫勒麗·小娥並沒有像我們那樣著急。老片子又「嚓嚓」地放了一陣。而且有的鏡頭還是可有可無的。有些就是陽臺的空鏡頭,還有美容院大樓的空鏡頭。雖然你要是仔細深入地研究,把它們和上下文的鏡頭連接起來看它們一定大有深意和一唱三歎,具有氣息散發和餘音繚繞作用,但是既然我們已經知道了它們所包含的大體涵義,就沒有必要再在具體和一點一滴上加深我們的印象了。印象已經烙到我們心裡和流淌在我們的血管裡。響鼓不用重錘。你一遍一遍地翻來倒去說不定還起反作用呢,說不定還會反胃呢,說不定還會激起我們的逆反心理和破罐子破摔的情緒呢。我們就是這樣,怎麼了?我們還就是這麼膚淺,我們就是不願意深刻下去。累不累呀。我們就是要活一個大概。我們就是不願意動腦子,我們看著人拿一個石頭進去,就是想看他怎麼再把石頭拿出來。拿石頭是對的,拿別的我們倒不稀罕了。聽到十六毫米放映機的「嚓嚓」聲,看著我們在銀幕上的黑白相間的過去的生活,我們雖然捧著大碗吃著淡飯粗茶,人生艱難歲月簡單,但是當一切都有人替我們思考好了和給我們指出和開闢出了規定的道路,我們生活的又是多麼地省心、熟悉──當然也就感到親切了。就好象我們天天生活在大都市,一下回到我們過去的山村,看著黃土高坡,雖然街上到處是雜草,人群中鑽著牛羊和豬狗,男人們個個扛著煙袋穿著大襠的褲子,女人頭上還紮著紫花頭巾,頭巾的下擺就勒在婦女的嘴巴骨上,但是我們又是感到多麼地親切啊。這才是樸實無華的生活。這才符合人性和自然呢。雖然肮髒懶散,但是從容自如。我們袖著手在豬狗橫行的街上走來走去,我們看著太陽好就蹲在南牆根曬老陽兒和捉蝨子,下雨天就躲在家裡打孩子。倒是現在都市的繁忙和快節奏一個個走在街上大步流星的樣子就像是去奔喪,不給你一點空閒,既不能捉蝨子也沒有蝨子可捉,陰天還得匆匆忙忙地上班不能躲在家裡打孩子,不給你留一點發洩和遺漏的空地──倒讓我們像在髒水坑裡一樣感到憋得慌呢──我們對世界的憤怒和對自己的不滿到哪裡發洩去呢?還有街上八九點鐘的塞車,讓我們忘記了此時的太陽。我們還煩著呢。我們還不習慣呢。讓我們回到銀幕上去吧。你再放下去,說不定人民又會必出這樣的吼聲了。一切都不要做過頭。什麼人都不要太自信。水能載舟,也能覆舟。水能覆美眼·兔唇,也能覆莫勒麗·小娥。你要把事情做絕把我們逼急不給我們留一點面子和餘地,那麼最後吃不了兜著走的就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了。──當然莫勒麗·小娥也不會傻到這種程度,傻到這種程度也不可能當上我們的新領頭,在提出新口號和開闢新天地之後,她的黑白片也不會放到人們已經不能忍耐的地步。她還是可以適可而止的,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她還是能把人們的情緒和願望放到心中的。當她看到人們一開始憤怒她的老式放映機還在那裡「嚓嚓」地響無非是再逗我們一下再跟我們開一下心,但是看到人們真要憤怒和反水了,這黑白片和過去的生活如果再看下去人們真要沉浸進去不能自拔了,人們對它就不再憤怒而是要產生懷舊情緒的時候,她馬上就從大局計適可而止了,轉臉「嘻嘻」一笑,也就扭轉歷史掐斷歷史順著人們的願望和因勢利導地開始新的一章了。雞叫頭遍的時候舊片子還在放映,到了雞叫兩遍頂多是三遍的時候,她就戛然而止割斷過去開始用環球立體聲的放映機放映現在正在進行的我們的五彩繽紛的生活了。這時我們還有些不習慣呢。她一下就中止了我們和過去的聯繫,當然也包括我們和美眼·兔唇的聯繫。她不說過去的我們和美眼·兔唇終於來開始說她了。她不再譴責美眼·兔唇拿進的是石頭拿出的也是石頭了,吃進的是桌子拉出的也是桌子了──她開始表現自己如何吃進的是草擠出的是牛奶了。當然,天空的銀幕馬上就是一副新的天地。馬上也就出乎我們意料當然是在她意料之中耳目一新。天空馬上就是彩色的了。馬上就有了五彩繽紛的鮮豔的花朵和飛舞的蝴蝶,還有高山上流下的潺潺的綠色的水波──而在過去的黑白老片子中一切都是單色和模糊的,動不動還抖動一下片子上還劃出一條條的痕跡;而且機器沒有噪聲,沒有「嚓嚓嚓」的煩人聲響,一切都顯得那麼安靜和舒服。好的沒得說了。我們在銀幕上的形象立即也變了,我們到陽臺前的笑容是那麼地燦爛,我們的等待是那麼地有信心,我們不再是農業社會的男人個個都穿著大襠棉褲,頭上勒著一條髒兮兮的羊肚子手巾,女人都袖著手吸溜著鼻涕頭巾的下擺勒在下巴骨上──男人個個都是筆挺的西服和領帶,手裡拿著一支搖曳的鬱金香,女人都穿著大叉開到腿根的旗袍,上邊燙著飛機頭,打著口紅和描著藍色的眼線。頭髮不亂、旗袍不亂,開叉不亂和領帶也不鬆散。大家松了一口氣,還是彩色和現代好,雖然農業社會、故鄉、鄉黨、黑白片會給我們以親切,但是親切頂個屁用,親切並不能當飯吃,守著一個破舊的寒窯吃窩頭,還是沒有坐在麗麗瑪蓮酒店吃著蓬鬆柔軟的奶油大蛋糕要好。肮髒的街道、老陽兒、蝨子會給人自然和懶散,但是在緊張塞車的時候,我們坐在開著冷氣或暖氣的房車裡,就不能用典雅的法語和流利的英語和身邊的小蜜談天嗎?我們拋棄過去和美眼·兔唇跟上現在、現代、現實、現場和莫勒麗·小娥還是對的。這表達了我們的嚮往。當我們坐在麗麗瑪蓮大堂聽到鋼琴聲和青藤之中流下的潺潺水聲喝著咖啡的時候,我們頭上的汗就自然而然落了下來,我們在寒冷天氣中僵硬的身子就自然而然暖和了。空調機噴出的暖意,還是要比南牆根的老陽兒更讓人周身通泰一些。我們的壞心情沒有了。我們不留戀和懶意在舊的社會裡和老片子裡,我們覺得新的嚮往要更有出路一些。當我們的情緒轉過來和好起來的時候,我們又覺得我們還不是那種破罐子破摔的群體,我們不是因循守舊的人,我們也覺出拿進去一塊石頭再拿出來一塊石頭的膚淺和簡單,我們還是想看一看拿進去的是石頭當她再走到我們等待的陽臺的時候,她手裡現在亮出的到底是什麼。我們現在又對這個懷有極大的興趣和希望。本來我們還想發問罪之師,但是這師走到一半,搖身一變就成了慰問團和勞軍女郎。我們在那裡唱歌,我們在那裡跳舞,我們在敵軍行進的行列旁說快板或是敲大鼓,我們鼓舞著別人也鼓舞著我們自己的信心。在別人還沒有感動的時候我們自己先感動了。我們在陽臺前歡呼。拿進去的是石頭,等她出來我們就再也看不到石頭了。我們已經覺醒了。我們已經感悟了。雖然我們嗓子都喊啞了,我們臉上落滿了塵土,但我們的情緒始終一浪高過一浪。我們覺得我們的心都被掏空了,我們人人作為一個個體淹沒在人群中,但我們感到一身輕鬆。歡呼之後,我們開始有節奏地集體鼓掌,接著就看臺上的、被歡呼的人如何給我們回報和表演了。我們的轉變已經完成了。我們戴著紅領巾背著書包回家。接著就看陽臺了。就看莫勒麗而不是看美眼·兔唇了。我們已經將手裡牽著的猴子給變換了,我們手裡的鏜鑼已經敲過了,接著就看新的猴子出來表演了。但是,群眾的情緒發展到這裡又容易向惡劣的方向轉變,後來在我們一個個群眾的回憶錄中大家也承認,歷史一到轉換的時節,一到大革命運動蓬勃開展的時候,在我們歡呼、跳躍、遊行和示威之後接著我們要做的可就是在打麥場上哄搶,這時我們馬上有了玩世不恭接著看你怎麼辦和有些要看你下場的味道了。這個時候歷史的責任和民族的去向我們倒是不大關心了。我們已經開始賭氣。我們忘掉了我們的目的。一切又開始違反我們的初衷。當然這個時候我們不自覺地也給猴子留出了更大的可以鑽空子的餘地。但是從古到今,從中到外,沒有一個猴子能利用這一點。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當我們從玩世不恭中又走出來達到冷靜的境地時,這是最讓我們傷心的。這時倒是我們後怕得出了一身冷汗。大好時機,就這樣被你們錯過了。美眼·兔唇是這樣,莫勒麗·小娥當然也不例外。當我們已經在陽臺下歡呼過鼓過掌接著就有些懶散和玩世不恭地要看你還能給我們玩出什麼新花樣不管玩出什麼新花樣我們都不感到新奇的時候,她還在那裡興高采烈地沉浸在剛才群眾歡呼的情緒中不能自拔呢。她沒有覺出人們情緒的變化──再遲一步他們就對一切變化心安理得了,針對這一點,事後我們也曾向歷史上所有在陽臺上站過一刻的老一輩請教過。從老曹老袁開始,一直到髒人韓俺孬舅豬蛋牛蠅·隨人基挺·米恩橫行·無道還有美眼·兔唇和莫勒麗·小娥。他們的回答莫衷一是,有承認當時確實是當局者迷的,有事後諸葛亮一下就沉浸在回憶錄情結中的,但有一點他們的回答是共同的:當時他(她)(它)們全認識到了這一點,無非在那裡將計就計和將錯就錯罷了。莫勒麗·小娥也說,你們的歡呼我聽到了,後來你們玩世不恭和對歷史毫不負責任的態度我也看到了,不過當時我是聽到當作沒聽到,看見當作沒看見罷了;我不管你們情緒的變化,我的戲要按照固有的節奏在臺上繼續演下去。原來是怎麼演的,現在還怎麼演,原來是怎麼唱的,現在還怎麼唱,猴子原來是怎麼耍的,現在還怎麼耍。這說明一個什麼問題呢?說我是無動於衷,是木頭,是沒眼色看不出群眾的變化也好,說我沒有歷史洞察力也好──可是如果你把這看成是一種厚顏無恥呢?看成是一種心理承受能力和心理防線不那麼脆弱的表現呢?要增加我們的抗擊打能力。外在的變化,和我接著要做的事和要演的戲有什麼關係呢?群眾情緒是一回事,我要演的戲是另一回事。任你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之。人民群眾是重要的,沒有你們的巴掌、歡呼和鮮花我的戲就缺乏基礎,但是當你們抱著肩膀接著就要看我和要我好看的時候,就等著看我戲的下場和看我能唱到幾時的時候,當你們的嘴角都露出嘲諷的笑容的時候,我依然如故地將我的戲演下去是不是更出你們的意料和更讓你們失望、冷落和傷心呢?莫勒麗·小娥接著說,我還不知道群眾是怎麼一回事嗎?我在臺上的演出首先就不是演給你們看的,我是演給歷史看的。因為你們看著巴掌裡亮出的是你們司空見慣的石頭當年你們也歡呼過,現在不是石頭換了別一種東西當然你們出於一種新鮮和激動也會歡呼,但是過後你們也像狗熊掰棒子一樣就像把當初的石頭丟到腦後一樣而不加深思了,當我們還拿它當回事的時候,你們已經不加深思地就丟到腦後和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群眾一時一刻的情緒變化哪怕是針尖或麥芒或是天上飄過的一絲流雲或是小河裡流過的一股潺潺的細水這樣微妙的變化我都能感覺得到,這才是我所以要喚醒你們在你們情緒發生變化我的情緒也發生變化又一次置你們于不顧的根本原因。我在乎你們和感謝你們的僅僅是:你們在我的勸導和指引下終於拋棄了美眼·兔唇上了我的圈套給我提供了一個表演的舞臺和天地、氣氛和環境罷了。甭說現在幾千萬父老鄉親還在陽臺下站著無非在情緒上有些不穩和發生了一些變化,就是當你們給我提供了陽臺之後,台下走得一個人不剩,我也會照樣將這戲演下去。我還是要按部就班和一步一趨地將手裡的東西亮出動讓歷史看一看顯出我的從容不迫。──吹牛皮!──後來大家看了她的回憶錄都這麼說。但是從她這種對我們事後的諷刺和挖苦也毫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的態度看,我們倒是對她當時是不是像後來在回憶錄中說的那麼厚顏無恥,膚膏和盔甲是不是那麼堅硬,心裡是不是像寡婦的心一樣磨出了苔蘚一樣的厚繭,我們倒開始有些懷疑了──回憶錄和當年的歷史往往不是背道而馳的嗎?

  「懷疑什麼?你們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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