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七七


  接著莫勒麗·小娥又對我們一笑:

  「不過從這件事中我已經看出,孩子還是好孩子,就是你爹那個王八蛋太不爭氣了。人民還是好人民──在別的人民和民族都在那裡只見新人笑哪裡還聞舊人哭的時候,你們卻在這裡傾聽舊人的哭而排斥新人的朗朗的浪笑,你們的舉動就顯得別具一格了。世上哪有永遠的新人呢?新人總會變成舊人。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和美眼·兔唇又沒有什麼根本性的衝突了。我們在天空和陽臺上有衝突,但是我們在時間和天氣上沒有衝突,因為總有一天我也會變成舊人,我也會變得和美眼·兔唇一樣,原來我還擔心天長日久當我由新人變成舊人怎麼辦──當我還是新人的時候──這也是我另一種歷史眼光的體現吧,現在看到這樣的民族和人民,我就放心了。當有一天我也成為舊人的時候,你們能像對待美眼·兔唇那樣對待我,我在孤獨和沒人理睬的一隅,我在台下看著臺上的時候,也就心滿意足了。我死了以後,請你到我墳上燒張紙。但是這並不妨礙當我是新人的時候對前人和舊人的否定和批判。七八級打倒七七級,這是歷史的必然。但是當你們有了這種懷舊情緒的時候,我起碼可以把我的態度改變一下,我不再憤怒而要心平氣和了。我就不開除她的故鄉籍而放她以觀後效了。當然這也可能埋下她有一天會捲土重來和反攻倒算的禍根。但是我還是要心平氣和地給歷史留一個餘地──不然將來歷史怎麼評價我呢?我還是從人民的舉動之中得到了啟發,我還是要在處理歷史遺留問題的時候來一個左右逢源。這也是牽制臺上另一種勢力的一個手段呢。不一棍子打死。一棍子打死對誰不利呢?不但對她本人不利,更大的不利和反座力恐怕還是要落到我身上。傻子和沒有掰開眼睛的小狐狸才會那麼做呢。請放心──我對美眼·兔唇也不會全盤否定,她在歷史上還是做過一些好事嘛,總體上她還是一個讓我們開心的人嘛,還是要四六開,她的歡樂頌她的小天鵝舞曲還是能吃六十分的。我剛才所說的一切並不是要完全否定她,而是說她在陽臺上還有做得不夠和不對的地方,如果說那麼做效果已經有些恐怖了──已經很開心了,但是還是恐怖得方向不對,因為方向不對所以就顯得程度不夠,因此人民開心得還不到位和徹底──錯誤在這裡。本來我們能讓人民開心得更好一些和更多一些,本來我們能夠做好我們還沒有做到極限事情剩的還有餘地,還可以再往前走兩步,為什麼我們就在這一步停下來了呢?本來事情還可以再開心一些,我們何樂而不為呢?我也僅僅是從這一意義上來批判美眼·兔唇和她的陽臺的。這個時候的不對就不是說她亮不亮石頭的問題,亮不亮石頭都一樣,而是說她把石頭拿到陽臺上的本身就是不對的。當然不拿著石頭站到陽臺上就沒有效果,但是這個效果並不是事情本身應該具有的效果;效果本來還可以更大一些,卻讓她因為石頭搞得半途而廢,把我們扔到不上不下的地步我們還不自知──這才是我們的悲劇所在呢。我們為什麼要因循守舊呢?我們為什麼不能改換一個方式和往陽臺上拿另外一個東西呢?美眼·兔唇,你辜負了當時的時代和人民,辜負了那麼春光明媚和寒風瑟瑟的陽臺。這個漏洞非常明顯,稍有一點生活和藝術常識的人都應該看得出來──但是你們卻沒有看出來,這才是讓我替你們痛心的地方。問題的關鍵在於:如果人民已經在別的地方把石頭架到了烤架上,已經知道你在陽臺上也會把這塊石頭給亮出來,只是不知道這石頭是不是那石頭的時候,你在美容院呆了半天,你已經洗過臉也洗過頭了,你伸開了你的巴掌,這時你手中亮出的果然還是一塊石頭,人們還會有什麼大的吃驚、恐怖和開心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這樣做的本身,就是低能和重複的表現,就是沒有創新和開拓精神、能力和氣魄的體現,你對不住人們的熱情。在藝術上講也是一個敗筆──如果你不把責任硬往小劉兒身上推的話,當人們知道你要亮出什麼的時候,你果然給人們亮出了一個什麼,這本身就是對藝術的褻瀆。幸好人們還有無知的地方,人們用自己的無知錯過了你的低能,你的低能鑽了人們無知的空子,當人們還糾纏在一個具體的問題上──這石頭是不是那石頭,人們倒是給你憑空創造了一個懸念──而忘了與你計較整體,忘記想的是石頭拿出的果然是石頭這事實的本身是多麼地讓人失望和沒勁,才給了你一個意外的效果和能達到60分的可能。你和低能的人們倒是在這裡達成了一個共同的默契:我們誰也不要揭穿誰。但是當初不揭穿並不等於長遠不揭穿,單體的人們──他們看起來人多勢眾,其實把他們一個個翻過來和掉個個兒或是單個地來看,一個個都是單體的空心蘿蔔啊──不揭穿你並不證明合體的同類也會袖手旁觀看著世界被你弄得這麼混亂而置之不管。因為我們還可以搞得更好一些。事情還有餘地。世界上就剩下一塊石頭了嗎?給人們說過石頭就一定找不出別的東西來了?給孩子講故事都不能這麼簡單。說大灰狼來了果然就來了,孩子還有什麼期盼和震動呢?說是大灰狼來了,但是來的不是大灰狼而是一個骷髏,孩子才會發出驚叫一頭鑽到你懷裡,你才有可乘之機接著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呢。雖然後來放到天上的是六指而不是白石頭──幸虧,但這也是換湯不換藥的一種人為和故意,而不是自然而然走過來的一排骷髏。天上劃一道痕跡是如此的表面和浮淺,到頭來人們對43天的空中舞蹈視而不見也就不奇怪了。這時人們倒是在潛意識中覺醒了,但是這種覺醒又是多麼地不自覺和渾然不覺因此在既成事實面前也就顯得更加可悲了。你的恐怖不叫恐怖,你的恐怖沒有美感,你的恐怖是單一的而不是多重的,你的恐怖是單體的而不是合體的。你枉為一個合體人。當你已經合體的時候,你的尾巴還夾在單體的門縫裡。要把問題提到這樣一個高度來認識。如果換了我我就不會這麼做,不但在天空中不會換湯不換藥地放上去一個六指──你頑固到底還放上去一個白石頭倒要更好一些呢,當我從美容院和臥室走向陽臺的時候,我手裡就不會拿石頭而會拿著一個別的東西!」

  說完這個,莫勒麗·小娥就有些憤怒掩蓋下的洋洋自得和躊躇滿志。這個時候我們也被她的話給打動了。我們是太膚淺了。我們是太保守和太相信舊人了。我們上當了。我們鑽到枝節裡而忘了整體。本來我們在別處綁吊的是石頭,到了陽臺果然也是石頭,當時我們怎麼就沒有發現這一點還在那裡激動和像傻冒一樣歡呼呢?我們剛才還在那裡與新人和莫勒麗·小娥爭辯,現在一下變得怯生生和有些氣餒了。莫勒麗·小娥姑姑,既然我們過去全錯了──過去的開心和恐怖當時看雖然也開心和恐怖,現在看就是一場膚淺的小孩遊戲──我們就不能這麼膚淺下去。雖然我們也知道這種重複在歷史上屢屢發生,後來的新人都要把以前的舊人打到九層地獄說得一無是處讓我們拋棄舊人擁戴新人,但是我們還是發現我們這次犯的錯誤和以前的不同,這次錯誤還是有這次錯誤的新意。我們太一成不變了。我們太迷信石頭了。誰讓石頭從小是在我們身邊長大的孩子呢?我們還是顧得了親情顧不了歷史,顧得了眼前顧不了將來,吹起笛子就捂不上眼。──當我們承認我們過去的全部不對的時候,接著剩下的問題就是:如果當時換了你,你與美眼·兔唇有何不同呢?你會讓我們感到什麼更大的恐怖和開心呢?你拿進美容院的是石頭,當你洗了一個臉和洗了一個頭之後,你走到陽臺上,接著會變出一個什麼新花樣呢?隨著我們的賣身投靠和角色轉換,我們馬上就把自己的錯誤放下不提,開始把矛頭反過來又對準了莫勒麗·小娥──這也是我們人們在歷史上常用的以攻為守的策略。莫勒麗·小娥姑姑,接著就看你的了。這時我們大家都張著嘴,像一群在污水坑裡的魚兒水中實在是缺氧受不了了──不是莫勒麗·小娥姑姑提醒,我們還不知道這是一個污水坑呢;如果不是他來關心我們,我們遲早會被這一潭死水給憋死呢;一群魚兒在水中被憋死了,這就是我們最後的歸宿嗎?現在好了,有人提醒我們了──於是我們就集體地將自己的小口千篇一律地伸出了水面,開始向提醒我們的人提出我們的要求了。當我們向你提出要求的時候,你再不改變我們和現狀將一坑魚兒憋死在裡面可就是你的責任了。我們的頭腦一下就清醒了,我們的身體一下就有力氣了。做著這一切的時候,我們還狡猾地向提醒我們的人做出感激的樣子。

  「莫勒麗·小娥,唯有你!」

  「莫勒麗·小娥,唯有你!」

  接著坐蠟的就是莫勒麗·小娥本人了。你在打倒別人的時候誇下了海口,現在我們跟著你打倒別人之後,你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呢?你說當你站到陽臺上的時候,你會給我們帶來一個意外會是一個別樣的東西而不是一塊我們早已熟知的石頭──我們過去太庸俗、太懶惰、太習慣和太墨守成規了,石頭是一個什麼東西?不就是白螞蟻家那個渾小子嗎?我們已經見過他幾千年,現在百年不遇一個機會,還要犯賤地讓他在陽臺上證明一下世界嗎?確實不是他就好了,但是我們在心底裡怎麼還盼著是他而不是別人呢?當另一塊石頭六指在我們天空中跳舞的時候,我們怎麼也司空見慣那麼容易原諒別人和不在意自己的天空呢?歷史為什麼循環往復換湯不換藥呢?為什麼是一塊石頭和另一塊石頭呢?原因不在別人身上,是我們自己誤了自己,是美眼·兔唇欺騙了我們。幸好莫勒麗·小娥姑姑不與我們計較,在她終於也回到娘家和故鄉的百忙之中,還抽出寶貴的時間來校正和挽救我們,來給我們揭穿歷史真相的開闢未來──那麼現在你手中亮出的將是什麼呢?等到了那個時候,恐怕恐怖就不是過去的恐怖了,快樂頌就不是過去的庸常演奏了,一般的小夜曲或是單調的二胡或是京胡弓弦上發出的聲音我們也不屑一顧,一下就會出現大氣磅薄漫山遍野的樂隊的轟鳴和合奏。一下就氣吞山河,一下就讓你發出恐怖的驚叫一下就快樂地昏了過去。這不一下就開闢未來和面目一新了嗎?一下不就開闢歷史和從頭再來了嗎?什麼雕蟲小技,什麼美眼·兔唇,這時已經煙消雲散像秋風掃落葉一樣被掃到歷史的垃圾堆裡去了。我們再也不回頭了。我們一下就跳出了髒水坑到了大海。過去我們只會在河裡和湖裡游水──怎麼會不憋氣呢?現在我們到了大海。只是為了這個,為了這個紀念,為了這個標記,為了我們的新生,為了我們的看到。為了我們的身體、耳朵和嘴巴,我們理直氣壯地要求莫勒麗·小娥早一點打開她的巴掌。你不是說世界上有大海嗎?現在你就帶著我們出發吧;你不是說在大海裡可以遊得更遠和更深嗎?你馬上就換游泳衣吧;你不是說有漫山遍野的樂隊嗎?你現在就讓他們排出來讓我們看一看,演奏起來讓我們聽一聽吧。我們以為這種要求會激怒和冒犯莫勒麗·小娥。理直氣壯之後,我們又有些怯生生的。但是誰知我們這樣的要求恰恰是中了莫勒麗·小娥的下懷呢?連上懷都不是,還是下懷。後來她在回憶錄中說,當她否定了美眼·兔唇和論證了我們的污水坑──本來是清清的水,怎麼就能把它論證成一潭污水呢?接著提了一下公用的大海──之後,當她提出石頭重複論之後,她當時怕的就是人民的沉默而不是向她提出新的要求和要她回報新的展示,如果不提要求她就等於一切工作白做了,美眼·兔唇打倒了,提出要求她就達到了目的和正中她的下懷。不提是讓她失望的,提出正是她所希望的。把別人推翻的目的是什麼呢?不是為了推翻完事,而是為了取而代之和自己上臺。請你們再陪我演練一遍歷史吧。這個時候你們在感謝我,可知你們在感謝的同時,我從心中也感謝你們呢。你們在怯生生的時候,我心裡也有些打鼓呢。當我們終於從不同的方向共同走到一起的時候,你們長出了一口氣,我的心也終於放回了肚裡呢。

  這群傻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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