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七九


  她還攤著手向我們要求。當然,我們不會上她的當──雖然我們想置疑的是:誰的繭花一開始就那麼厚呢?就不需要生活的磨練和一個積累的過程嗎?你當時剛剛上臺。──但是我們沒有說話──我們在用我們的沉默表示我們的置疑。她又說:

  「你們只說當時,我的表演是不是繼續下去了?彩色片是不是越放越精彩了?」

  「那倒是。」

  我們搔著頭對當年的歷史說。但我們還是不願意相信她的回憶錄。這是有歷史教訓的。這時莫勒麗·小娥倒大度地說:

  「不相信也就算了。我們還是以電影為准吧。彩色紀錄片上記錄的一切,總是歷史真空的還原吧?」

  我們嘬嘬牙花子,沒有說出什麼來,只好又回到歷史中跟著她去看電影。當然,懶散和玩世不恭過久,使我們的情緒又發生了變化,現在我們中間的一部分人,又恢復了好奇心想看一看莫勒麗·小娥除了石頭到底能變出什麼新花樣和亮出什麼新東西來。就像看一部拖遝的長片子最後倒是想看一看結局一樣。甚至有些群眾已經在底下對自己人抗議開始給臺上人鼓勁:

  「莫勒麗·小娥不要理睬台下個別人的搗亂,電影接著放下去!」

  「我們要看你手中最終亮出的是什麼!」

  「我們支持你!」

  「我們等得正來勁呢!」

  ……

  在我們的回憶裡,在嘈雜的環境裡,電影又繼續放了下去。為了這個,莫勒麗·小娥在回憶錄裡倒假惺惺地說,這時她倒被廣大群眾的熱情給感動了。我是不懼嘈雜的,我是聽得到群眾的呼喊和歡呼的,擁護我的人還是大多數,就像球員在場上踢球不怕群眾呼喊一樣──你越是呼喊,我越是聽不到這呼喊,我越是鎮定自若;聲音離我越近,我就離這些聲音越遠,我越是隨機應變和隨心所欲;越是能將自己的技巧和智能發揮得淋漓盡致。正是這樣,我的鎮定自若還不僅僅是我大家風度的體現,和這些人民的呼喊和急不可耐還密不可分呢。莫勒麗·小娥開始在那裡對人民歌之詠之。雖然有些假惺惺,但不管在莫勒麗的歷史上,還是在曹小娥的歷史上,發出這種對人民的詠歎和柔情畢竟是頭一回。莫勒麗是一個動不動就操刀一快的人,曹小娥是一個唆豬尾巴的人。歷史上這麼兩塊兇惡難纏的廢料,現在組合在一起就成了不但能對歷史的往事花樣翻新,還能像一代君主那樣對人民歌之詠之、擊節而歌和一唱三歎,這就是我們合體時代的最大勝利了。她面對著她所導演的人們唱道──她真是為自己的電影藝術給感動了。她是在歌之哭之嗎?她是在為人們的熱情而歡呼嗎?她是在為自己的境界而感動嗎?後來她在回憶錄中說,一切都不是,她是為了一個她自己創造的人們的和自己的影子在哭。她在和自己的影子合影。她在為自己的影子走路。她在和自己的想像和嚮往而感歎,她在為現實和實在中不能實現的一切而張燈結綵和搭起了龐大的白色的靈棚。天人共哭慈顏隨風而去,大賢大德日裡夜裡覓尋。她在說她和人們之間的關係,她柔情似水好象是在說朋友,也好像是在說自己的童年──到底是歐洲的童年還是故鄉的童年?這是她進美容院之前和美眼·兔唇所想的不同。這是她進美容院開始洗頭洗臉之前的準備和前奏。這是她進去時拿的是石頭出來的時候要拿別的東西的一種情緒的醞釀。我們聽著感動但是我們不明其中含義。不但我們不明白,連塞爾維亞的理髮師基挺·六指也不明白。他仍停留在美眼·兔唇和他樓梯轉角處標語口號的階段。他不知道世上除了美眼·兔唇姑姑我們還會有一個莫勒麗·小娥姑姑。他以為我們故鄉當年只是出嫁一個姑娘呢。其實我們出嫁完這個,接著我們又出嫁了一個。我們已經看到了天幕上放出的鏡頭,我們從鏡頭中已經看到了從空鏡到人物的轉換。怎麼就那麼地風流倜黨呢?怎麼就那麼歌著舞著就進了美容院呢?怎麼懷揣著石頭進去嘴裡還念念不忘她和他人、朋友、童年和故鄉的關係呢?人生的哲理怎麼就讓她說盡了呢?這樣兩個合體的毛丫頭。這時我們再反觀樓梯上的標語口號,怎麼一下就成了呀呀學語連呀呀學語都不如呀呀學語還有它天真可愛的一面它連天真可愛都失去了一下就顯出它的蒼白和稀鬆來了呢?當時美眼·兔唇看到這些標語還在那裡猶豫了一番和思考了一陣,現在的莫勒麗·小娥看也不看和視而不見,就忘情和忘我地唱起自己的美容院之外的歌。有氣魄,有對比,有感染力。單憑這一點,本來還在地上懶散和玩世不恭的剩下的那部分觀眾,也開始停止自己的放任和遊戲,也開始和大多數觀眾一起鴉雀無聲地把天上作為一種至高無上的藝術來欣賞了。一下就進去了。真是出手不凡。真是先聲奪人。莫勒麗·小娥姑姑一下就占滿了我們的眼睛。我們被她征服了。由此我們知道,這還僅僅是一個開頭,好戲還在後頭呢。本來我們不相信這一點,現在我們終於開始相信了。一場戲下來,她就是一個大明星。莫勒麗·小娥姑姑,原諒我們剛才的眼拙,剛才我們對你還有些懷疑呢。現在我們就感到臉紅了。你的一舉一動,一招一式,都是放鬆的明星的派頭。樓梯在鏡頭中搖啊搖,她怎麼就像唱山村野調一樣唱出那麼深刻的哲理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呢?美容院和理髮師一下就不在她的話下了。現在他們只能是一個配角。過去他們還對美眼·兔唇出謎語勇氣十足,現在他們看到這種陣勢,恐怕就不敢再提出「多日不見」,「你洗髮液用的是哪種牌子?」「我今年不準備去渡假了」的種種問題來麻煩和討擾顧客了吧。他們一下就怯下去和蔫下去了。人還沒有接觸,先聲已經奪人──在後來的回憶錄中,莫勒麗·小娥還故作謙虛地說:當時你們也看得過於嚴重了,把我做過的一些事情都誇大成民間傳說了,其實當時沒有那麼複雜和誇大,其實我上樓也沒唱什麼特殊的──接著小聲地:我還告訴你們,我當時心裡甚至還有些打鼓呢,不比美眼·兔唇好到哪裡去──我也就是想起什麼就隨便唱了兩句,說不定唱歌也是為自己壯膽呢,就像夜裡上漆黑的樓梯一樣。當時唱的是什麼?我也給忘了。──雖然她給忘了,但是回憶錄裡並沒有忘,在那裡明明白白寫著呢。這就給我們瞭解她和她的性格、為人、處世和說話的方式,打開了一扇方便之門。歌曰:

  國其莫我知兮,獨堙鬱其誰語?

  鳳飄飄其高逝兮,固自引而遠去。

  襲九洲之神龍兮,浯深潛以自珍。

  彌融瀹以隱處兮,夫豈從蟻(是指白螞蟻嗎?)與蛭蚓?

  所貴聖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

  使騏驥可得系羈兮,豈雲異夫犬羊!

  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

  曆九洲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

  鳳凰翔於千仞兮,覽得輝而下之;

  見西德之險征兮,搖增翮而去之。

  彼尋常之汙瀆兮,豈能容吞舟之魚!

  橫江湖之氈鯨兮,固將制於蟻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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