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二七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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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孬舅還是基挺,這時都痛苦地由於這痛苦顯得特別慈祥地點了點頭。接著又安慰我們: 「痛是痛了點,但也不是特別嚴重。」群眾都從陽臺蜂擁到醫院。 「首相先生怎麼了?」 「首相先生還有救嗎?」 醫院一下也顯得特別重要了。院長也一遍一遍開始走到醫院的陽臺上向大家發佈你的病情公告。一會是有救。一會是還活著。但停了一會就不行了。沒救了。心電圖扯平了。人工呼吸也不管用了你終於過去了。這時大家是多麼地悲傷呀。一下就失聲痛哭了──本來心裡有許多別的瘀積,本來有這麼多瘀積而找不到痛哭的場合,現在都借著你的被刺發洩出來了──當人民因為日常生活和家庭瑣事而胸悶瘀積得都快得了癌症了現在通過發洩終於痛快了輕鬆了和痊癒了,領袖也算是死得其所。接著大家就在漆黑的夜空裡點燃了手中的打火機。基挺·老孬,我們想念你。是你的死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醫療過程。這是醫院院長也沒想到就是想到也制止不了的結果。正是從這個意義出發,從深意和一唱三歎的意義上來說,恐怖就是開心和歡樂。癌症一下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難過的心還沒有開嗎?什麼叫陽臺?──這是基挺·六指和美眼·兔唇還沒有走向陽臺,還沒有看到陽臺下已經聚集著幾千萬群眾──群眾倒也還是那些群眾,無非是搬動了一下地方和給他們換了一個環境。我們總以為到處有幾千萬人在歡呼和跳躍,到處都在等著我們和盼著我們,其實等待我們的群眾永遠是那麼一小撮──基挺·六指向美眼·兔唇提出了最後一個開心的問題。當然美眼·兔唇也想到了群眾、城門樓子、謀殺、醫院、癌症和打火機。這也是深意和一唱三歎吧。但是當她想起這一切之後,就是忘了最後說一個「操「字。還是多虧了基挺·六指的提醒,她才不好意思地想到了這一點,於是也就紅著臉和基挺·六指一塊說了一句: 「操!」 這時麥克已經給調好了。這個「操」已經不是那個「操」了,這個「操」通過麥克一下讓人民群眾聽見了。於是人民群眾就把這當成了他們演講的開頭或是演講的全部內容了。群眾一陣歡呼。這個演講好。我們要的就是這個。於是歡呼聲像波浪一樣從後向前湧過來。湧過一浪,接著又是一浪。這也算是歪打正著,基挺·米恩和美眼·兔唇相互看了一眼,接著就笑了。真是開心和好玩呀。人民群眾怎麼就那麼可愛呢?如果我們還不能給他們提供些什麼和做些什麼,別說我們對不起人民群眾,我們連自己的良心都對不住。我們的心會不安的。我們夜裡會睡不好覺和動不動就驚醒出一身冷汗的。我們會做惡夢的。我們會聽到噩耗的。這時不要說人民群眾要謀殺我們,我們自己都覺得應該殺身成仁以謝天下。從飛機舷梯到美容院,從春天到寒冬,人民跟著我們轉來轉去為了什麼?這些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故鄉父老鄉親,其實要求並不高,僅僅為了看一個稀罕和稀奇,滿足一下自己當然這麼多自己聚集起來就是群眾的好奇驚訝。這就是呼聲和民意──他們想知道:你們要擱在火裡燒和架在火上烤的那塊石頭到底是誰呢?是不是就是我們身邊的那個白螞蟻家的兒子白如雪和雪裡迷的白石頭呢?我們翹首以待在寒風中等待,你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其實沒有什麼大事,就是為了看一塊石頭。我們對世界上的大道理都能弄明白說白了我們也不在乎,我們弄不通和弄不懂的就是我們身邊的石頭;當我們弄不懂和弄不通石頭的時候,我們心裡就憋得慌和受不了。是那個已經被我們綁上烤架上的白石頭嗎?我們頭髮裡眼窩裡都是土──在我們頭上和臉上都是土的時候你們到美容院洗臉洗頭去了,現在你們臉和頭洗完了,你們已經到了陽臺上,接著你們就該伸開你們的巴掌,讓我們看一看你們手中的那塊石頭了吧?是那塊石頭嗎?就是用它來補天嗎?以前他總跟我們在一起,一颳風一下雪他就迷路,找不到回家的道,怎麼在我們一不留意和一不留神的情況下,這小子突然就長成了一棵大樹颳風的時候就讓我們刮目相看了呢?它怎麼會不激起我們的好奇心呢?我們怎麼能不把它當成一個生活中的期待、期盼和謎底來對待呢?這也是支撐我們生活起碼是支撐我們從今年春天到今年春天到今年冬生活的主要動力和為什麼要活著的原因。現在謎底就要揭穿了,巴掌就要打開了,在揭穿和打開之前,還給我們說了一個「操」字,怎麼會不讓我們激動和歡呼呢?我們個個臉上掛著激動的淚花。這時平靜和感到好奇的倒是你們這些掌握謎底的人也就是基挺·米恩和美眼·兔唇了。你們倒是一下子顯得活著沒什麼意思了。由於你們的掌握,你們就沒有了期待和期盼,就沒有激動和歡呼;雖然你們的臉和頭都剛洗過,但是你們就是沒有我們這些土頭土腦和髒頭髒腦的人幸福。我們倒是站在高地上,你們倒是站在低窪裡。我們倒是居高臨下站到了陽臺上,你們倒是孤零零──你們總共才兩個人──地站在了陽臺下和寒風中。面對著這麼好的人民,你們得有一個說法──雖然我們已經承認你們用一個「操」字開了一個好頭──就像你們面對著一個枯黃頭髮的顧客一樣,「你用的是什麼洗髮液?」──得有一個說法和解釋一樣。打開你的雙手吧。讓我們看到那塊燒得通紅的石頭吧。本來應該在別處燒烤,你們卻已經在美容院裡給我們燒烤好了;本來你們應該當到眾人給我們露一手和火中取栗,現在你們已經取出來就差讓我們看到。你們玩的是什麼戲法、手法和手段已經無足輕重,現在你們把結果亮出來讓我們看看吧;過程我們已經不關心了,我們現在關心的是目的。激動人心的時刻就要到了。過去我們生活的糊裡胡塗,我們生活在鼓裡和缸裡,我們的石頭和我們的心握在別人手中,現在就要見到光明了。我們都有些等不上了。我們都有些著急了。在不影響結果和成熟的情況下,就不能有一點提前量嗎?果子已經掛在枝頭,眼看已經通紅了,就不能提前把成熟的果子給摘下來讓我們嘗一嘗嗎?非要等它熟透自己從枝頭上落下來嗎?一定要讓我們望眼欲穿嗎?我們仰著脖子都得了脊椎炎呢。等它熟透了「啪嗒」一聲掉到地下就爛成了一團稀泥了。女大不可留說不定今天夜晚她隨著一個賣油郎就逃走了,你就永遠沒有女兒了。──不要再猶豫了。讓我們看一看那塊石頭吧。雖然我們也知道你這種拖延和延長會增加我們的期望,會將我們的幸福抻長和拉長,但是我們也得提醒您一下,也不要一下抻得和拉得太長,別您一不小心就把它給抻斷了和拉崩了。那時著急和哭叫的就不是我們了,你們就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也找不到舅舅了。您到時候怎麼向人民和群眾交待呢?如果說過去的從不適可而止是您的美德的話,那麼現在您就試著適可而止一次可以嗎? 「美眼·兔唇姑姑,我們等不上了!」 「美眼·兔唇姑姑,打開你美麗的雙手吧!」 「讓我們看它一眼!」 「讓我們再送它一程!」 …… 人民的浪潮在那裡歡呼和呼喊著。這時陽臺上金光四射。美眼·兔唇姑姑這時並沒有與基挺·六指商量──與你商量得著嗎?我們也認為不商量就是最好的商量──只是看了他一眼,帶著焦黃的頭髮糊味,就找開了她的手掌。就在這裡交待了嗎?環境就是一個工棚嗎?洞房就是這樣嗎?從此我與生俱來的童貞就沒有了嗎?當然我從此就可以不在乎了?生活就是這樣可以割裂和斷裂嗎?真是有一個新的天地嗎?隨著美眼·兔唇姑姑手掌的打開,我們就真的到了一個新的天地和自由的王國了嗎──隨著美眼·兔唇姑姑手掌的打開,眼見著,通紅的石頭,像一輪通紅的太陽一樣在陽臺上冉冉升起。看得我們眼花繚亂,看得我們熱淚雙流,看得我們睜不開眼睛和抬不起頭來,到頭來我們倒什麼也沒有看清楚。我們一下就被籠罩在熾熱的巨大的包容性的光彩、光芒和光線之下。人間萬姓仰頭看,萬姓倒是萬姓了,仰頭倒是仰頭了,但是到頭來我們什麼也沒看清楚。我們沒有看見石頭長得什麼樣。 「我什麼也看不見,打開門。」 「打開門,我什麼也看不見!」 我們的姥娘說。我們騙著姥娘說──在這姥娘的最後時刻: 「停電了。」 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就處在明晃晃的電燈底下。姥娘習慣地信任地把一切都交給你地說: 「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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