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二七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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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眼·兔唇在低聲下氣征得基挺·六指的同意。基挺·六指這時倒是憋不住先笑了: 「不就是打一場牌和做一場遊戲嗎?不就是說一句話和在垃圾上撒一泡尿嗎?說著說著你還真來勁了,真入戲和真認真了。當然這本身也是一種發洩和開心,但是你不覺得在一個節目上耽擱時間太長也是在浪費大家的時間嗎?我們總是這樣轉車轂轤地轉下去,不說我們在浪費自己和大家的時間和青春,也好象我們已經沒什麼新的花招和新的遊戲似的。看你還急出了一頭汗。你是想回頭在一個事情上弄下去和弄到底,但是你仔細想一想,世上哪有一件事是弄到底和打了個穿的呢?事情就是要半途而廢,事情就是要丟三拉四,世界上都在講認真,而我們合體人就是要講這個不認真。一認真就出毛病,不認真和讓事物任其發展,事物本身倒是要按著自己的屬性和邏輯滾動出一個模樣來呢。臉要洗頭也要洗,問題要提樣子要做,但是你還是不能把朋友逼到沒個退路的地步趕盡殺絕。這時在殺著朋友的同時也在殺著自己了。一個潛臺詞就夠我受的了,還真要刨根問底地去追究深意和一唱三歎嗎?這不是在罵我嗎?這不是要拆了我和解了我嗎?這不是要把我稻草人的本質暴露在大眾面前和光天化日之下嗎?這不是要庖丁解牛和秋風掃落葉嗎?對同志還是要有春天般的溫暖,不能讓自己開心的同時和為了自己的開心非要把朋友給犧牲掉。我已經明白了你的惡毒用意和狼子野心了。如果是朋友的話,我們就趕緊結束;如果你非要我好看的話,我現在就把我的腦袋拔下來插到你的轉椅上!」 基挺·六指把話說到這種地步,美眼·兔唇就不好意思再追究下去了,這時兩個朋友──這才是日久見人心路遙知馬力呀──相視一笑,就好象一場酒席和宴會終有散席的時候,雖然大家還有些戀戀不捨,但是我們總不能把今天的酒會開到明天早上吧?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就在這岔路口分手就在此灑淚相別和讓兄弟給你拜上三拜吧。前面山高路遠,兄弟一切保重。今天確是世界上最開心的一天。基挺還是基挺,六指還是六指,美眼還是美眼,兔唇還是兔唇,我們都還那麼可愛,身上散發著永遠不敗的魅力和芳香──於是兩人相視一笑,這時不是美眼·兔唇一個人,而是和基挺·六指一起──一個在轉椅上躺著頭朝上,一個在天花板上立著頭朝下,臉對臉和眼對眼地共同說了一句體現合作和友誼的話: 「操!」 接著相互問: 「今天好玩嗎?」 「好玩!」 「今天恐怖嗎?」 「恐怖!」 「今天開心嗎?」 「開心!」 這時爐火正紅。你還沒有問朋友有沒有身體糜爛和鉤蟲病,你就把她(他)(它)帶到家裡睡覺來了。你還沒有問路總共有多長,你抬抬腿就上路了──孩子,你的勇敢和朝氣就來源你的幼稚,到了晚年想到這一幕的時候你都感到有些後怕;40幾歲的人了,怎麼還沒有一個孩子心胸開闊呢?怎麼每次都是孩子給你讓步從來沒見你替孩子考慮什麼呢?平靜的日常生活中,充滿著刀光劍影;靜水深流的生活底部,充滿著勾心鬥角。我們常犯的錯誤就是愛自己挑一杆旗站出來,做一個精神上的不撤退者。當我們撤退的時候,身後就剩下一堆垃圾了。我們就在這垃圾上撒了一泡尿。我們不願意回想我們的往事。往事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太深和太值得回憶的內容和對象。每當我們回首往事的時候,我們除了遺憾就是遺憾。當時我們是那麼做的,事後我們想起來當時要不是那麼做就好了。但是到了下一次,我們又是那麼做而不是這麼做。我們還是狗改不了吃屎。這是我們的出身和階級本性所決定的。當我們是單體的時候,我們人人都這麼苦惱和苦悶。從異性關係到同性關係,從同性關係到生靈關係,從生靈關係到靈生關係,最後又到自我和骷髏時代,我們回想起這一切一切都成了一個大概,我們單憑著一些記憶而不是事實本身就要和歷史重合。到頭來我們才知道我們不是和實物而是和它的影子在合影,當我們站到故宮和太和殿的時候。我們弄不清這些骷髏為什麼總是悶悶不樂和愁眉不展。當然最後還是弄清了。不弄清就沒有今天。不弄清就沒有發展。不弄清就沒有單人時代的結束和合體時代的到來。但是現在我們要問:真的弄清了嗎?似乎是弄清了,其實還是沒有弄清。風雨交加之夜,一具具早年喪失的屍身排著隊回來了。它們轉了多少年代,你問它們把世界搞清了嗎?你是行屍走肉。你出去轉到了哪裡和找到了些什麼?去找了六指還是找了瞎鹿?如果世界上評最可愛的人,我知道你不會評我,你不會評孬舅,不會評豬蛋,不會評基挺·米恩或是巴爾·巴巴,不會評曹小娥或是女兔唇──如果我們還是把標準放到單體人的時代來議事和評選的話,大概你要評的是六指叔叔或是瞎鹿叔叔吧?會評老曹或是老袁嗎?……基挺·六指看到這種思路在他擦洗的美眼·兔唇的腦門上那腦門現在就成了一塊小屏幕圖像在那裡一閃一閃地跳動,當時倒是心花怒放了。一下就把剛才的結束不結束能不能快一點說『操』的糾纏、糾紛當然也就是愉快和開心給忘掉了。一下就被新的更加開心的內容給吸引了。本來爐火已經通紅,趁熱打鐵就會成功,但是看到這一屏和這一幕時,他也將手裡的鐵和火,燒得通紅的火鉗和通紅的旋轉鐵球給停下來了。基挺看著六指。六指也意想不到榮譽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落到了自己頭上──圖像雖然沒有基挺,但卻有六指呀──於是還有些謙虛地對大家說: 「其實瞎鹿大哥,老曹和老袁大哥人也不錯嘛。」 又對美眼·兔唇一陣端詳: 「其實一開始小劉兒對你們倆也癡情過一段。最後也是少不更事,才轉了方向。」 兔唇這時也自知地說: 「他當時主要是針對美眼,不要搭上我。」 美眼又安排兔唇: 「你說一聲『操』,也就不把他放到眼裡眨一眨了。誰知道他那小腦子裡都轉些什麼東西呢?」 大家一笑。定睛一看。接著就知道該閒話少說和書歸正傳了。跑調跑的時間太長了。下坡下的距離太遠了。該上正路和該開機和該讓事情正常動作起來了。不知不覺水就從我們身邊流過去一股。水還是那麼清,山還是那麼綠。飛機的舷梯上是什麼樣子呢?寒風中的人民群眾又是什麼樣子呢?我們總是用我們的真誠來對待你們的技巧,我們總是用一腔熱血來來堵敵人的槍眼。雖然我們現在再看那些事情就像大人在看當年有卡通一樣興奮。也是一種恐怖和開心。我們的腦子沒有閑著。時間是在兩相和兩想的過程中實現和完成的。一切都不固定。我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流到這裡和要說些什麼。就好象我們把車子推到了目的地,我們還不知道我們一路都想了些什麼一樣。但是:目的地已經到了。我們聽到「滋拉」一聲,頭髮已經燙糊了臉已經給燙傷了。美容院彌漫著一股焦糊的氣味。當然這個時候我們重視和想看到的已經不是頭髮和臉──已經不是對象,而是從火裡夾出來的那個火鉗之上被燒得和烤得通紅的石頭──而是工具。紅石頭。我們一把抓起那塊紅石頭就到了陽臺。陽臺是多麼地寬敞。來回走動起來是多麼富有餘地。我們可以在陽臺上散步,我們還可以在陽臺上演講,我們可以站在陽臺上讓聚集在樓下的千百萬群眾看一看。陽臺比城門樓子還要安全和方便。去上城門樓子我們還得走了陣路呢。但是陽臺就不同了。陽臺在我們自己家中。我們不用走那麼一段路,我們把這段路留給了人民群眾;我們不用到他們中間去,讓他們到我們陽臺下來。這是誰想出的好主意?我們剛剛還在臥室裡睡覺,一分鐘之後,我們穿著睡衣就到了陽臺上。我們向人民群眾招招手和對著麥克風說幾句話,接著就又回到了臥室。從床上到陽臺上,從剛開始說著床上的話到向人民群眾說真理,中間的過渡僅僅需要一分鐘。也許你今天的起床還早了一些呢。本來一分鐘就夠了,可你起來的時候離開會還有兩分鐘。手下的人還在陽臺上調麥克風的音量呢。怎麼有「沙沙」或「茲扭」「茲扭」的聲音呢?這時秘書或是秘書長提醒你,你還可以到洗手間刷一下牙。過去你對著麥克風說話的時候都沒有刷牙,雖然你嘴裡說出的是真理,我們不再為了正義和和平而戰了,但是你嘴裡吐出的氣味,卻是隔夜的酸氣和臭氣呢。今天我們要讓真理隨著牙膏的芳香一塊噴射出來,給他們一個意外的驚喜。我們是在陽臺上。這就是我們的家。再也不會發生謀殺事件了。恐怖都留給了群眾。驚喜都留給了群眾。快樂和開心也都留給了群眾。但是恰恰在你在陽臺上演講的時候,還是有人在下邊開了槍。你是在陽臺上剛剛開口就被打中的。一槍過後你還在吃驚沒有倒下,接著兇手又從容地向你開了第二槍和第三槍。三槍都打在胸膛上和脊樑骨上。血從衣服裡滲出來了。像在平空的秋色上開出了一朵朵豔麗奪目的花朵。在送你去醫院急救的路上警衛問: 「首相先生,你痛得厲害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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