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二七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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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再懷疑和說話了。這時我們也信任了美眼·兔唇姑姑。我們什麼也看不見。你的光芒遮擋住了我的視線。你捂著我的眼睛讓我猜你是誰。由於你的捂眼,我什麼也猜不出來。眼見得石頭就在我們眼前,但是石頭發出的光芒讓我們看不清它。我們不知道它是誰。也許就是我們熟悉的白石頭,但白石頭能放射出這麼強烈的光芒嗎?可白石頭為什麼又不能放出這麼強烈的光芒呢?白石頭就生活在我們中間。白石頭的光芒就是我們的光芒,我們在自己的光芒下看不清自己。但是我們還是有些不放心,我們還是得查證一下和核對一下,我們還是想得到美眼·兔唇的回答。我們敲著我們一次性消費的紙盤子──用塑料的刀叉,有的人又在盤邊上開始倒芝麻鹽──我們要就著我們自己家裡製造的、在火上焙出的芝麻加熱鹽,把一塊石頭和太陽給吃下去。這石頭和太陽是我們燒烤出來的。太陽是我們的鄉親。一想到這一點,我們就又激發出一種興奮和感概來。美眼·兔唇姑娘,快一點回答我們,快一點給我們一個印證,印證太陽就是白石頭和我們自己。──你嫁出去有好多年了吧? 「美眼·兔唇姑姑,給我們一個印證!」 「美眼·兔唇姑姑,我們對你的話絕不懷疑!」 「美眼·兔唇姑姑,告訴我們,你手裡的太陽和陽臺和天空上的太陽是我們的白石頭和我們自己嗎?」 「肯定不會讓幾千萬都市──現在已經不是農村──的父老鄉親失望吧??」 「我們真不是在威脅你!」 「你不會回答出別的答案吧?」 「你不會讓我們一下子就撕心裂肺吧?」 「你一定會回答『是』對嗎?」 「想想你要回答出『不是』的結果和後果!」 「你一定看出我們的心虛來了吧!」 「我們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們把一切都交給你了!」 「我們都不是外人!」 「你要一下子不好回答,你就不回答也行,我們就把你的不回答當成是一種默認!」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現在就開始慶祝了!」 但是這個時候美眼·兔唇在陽臺上回答了。當然她的回答我們早已預料到了我們就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就算是美眼·兔唇想回答「是」或者事實上就是「是」,但是操作文字的小劉兒不管是從操作技巧和轉折來考慮,還是從合體時代的價值和快樂頌的標準來考慮,他都會讓她回答「不是」。風吹起了美眼·兔唇姑姑的衣襟。只要這句話一出口,人民就炸了,天空就陰霾彌漫到恐怖了。人民失望和失落到極點,就使人民達到歡樂的極致了。白石頭就得救了,我們也得救了。美眼·兔唇果然微笑著張開她通紅的小嘴回答: 「操,不是。」 大都市就炸了和沸騰了。不管是你回答「是」或是「不是」,故鄉都會炸了和沸騰了。一個「是」或是「不是」的回答,對於世界竟是如此一樣地性命攸關和無足輕重。我們從春到冬,從廣場到陽臺,嘴幹舌燥一粒米沒打牙,最後還是中了美眼·兔唇和小劉兒的圈套。我們的陰謀還是被他們更大的陰謀給包藏和包容了。這時人民又露出了一絲自嘲的微笑。在這種包藏、包容和刀光劍影之中,美眼·兔唇彈起了她的土琵琶,跳起了她清新明快的小天鵝組曲歡樂頌中的一首舞蹈。但等沸騰平靜之後,等散了戲夜深人靜和人們開始反思之時,這時人們又忘了歡樂的主幹而想起和計較起一個至今仍沒有解決和令人擔心的問題:如果那塊石頭不是白石頭和我們自己──我們捆錯了人,那它又是誰呢?為個時候我們又感到人人自危。美容院的基挺·六指哪裡去了呢?怎麼說不見「嗖」地一聲就不見了呢?這時我們人人出了一身冷汗:這塊石頭該不會是基挺·六指吧? 六指綰著頭髮,穿著雪白的衣衫和向身後飄去的長裙,翹著第六個梅花指,甩著長長的水袖,在天空中快樂地翩翩舞著。已經舞了43個晝夜了。這是美眼·兔唇給故鄉留下的個人痕跡和不願退出歷史舞臺的一個明證。都市的夜空本來就沒有過去鄉村夜空那麼明亮,都市的星星沒有鄉村天空的星星那麼多;本來這一天是沒有月亮的,但是在都市一扇扇窗戶燈光的映照下,我們又似乎天天行走在月光之中;真到了有月亮的那一天,我們又把這月亮給忽略了。都市車流排出的廢氣擋住了我們仰頭觀天的視線和心情。麗晶時代廣場決沒有過去的打麥場那麼清靜明亮。但是真要讓我們回到故鄉去割毛豆,在直接的炎熱的大太陽底下割過來又割過去,這時又沒有一個人像當年同性關係者回故鄉一樣那麼踴躍了。我們僅僅是在排除這一點可能性之後,才說我們要做一個故鄉精神的不撤退者。我們的執著都是建立在一切都不可能發生的前提下。六指寧肯在霧障之上起舞,舞著舞著眼看他的白裙子都變成了灰色和黑色,但是他還是不願意拋棄我們這片天空和我們這些觀眾。他還是不願意再發生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抬頭看不見六指。到了夜晚,在一片藍色的襯托下,我們也只能看到他舞來舞去的白影子。他的影子映在都市高大煙囪吐出的黃色的紅色的煙柱之旁。他也就是舞一個意思,他也就是舞一個整體,他也就是舞一個戰略──當然他就是舞得再仔細再認真,我們在重重迷霧之中只能看一個大概,你何必多費力氣呢?一開始還是一個新聞。說我們的天空上除了月亮和太陽,現在又多出一個不停的舞者,長袖善舞,白色善舞。太陽和月亮還有進有出一天回去休息一次,而我們可憐的六指就在那裡不吃不喝和受著大氣污染──而這種種的污染又是我們造成的──在不停的舞著。一刻也沒有休息。舞完一個曲子,接著就是另一個曲子。跳完了芭蕾,接著就是民間舞。他的鼻孔早已是黑泥和污垢的聚集地,他43晝夜水米不打牙我們不說他餓不餓人是抗餓的但還是抗不住渴經不住沒有水喝呀,但時間長了我們就像久病床前無孝子一樣開始習慣了和聽其自然了。雖然我們有時候也聽到天空中突然傳來「渴了你就給我一碗水」的樂曲,但是我們行色匆匆車流如水偌大的都市沒有一個人理睬我們過去的朋友。這個時候我們才明白落後的農業社會的人說的一句話了:城市真是冰冷的城市呀。城市的心都凍結和麻木了。城市真是恐怖當然接著就是開心了。這還只是天空不下雨天上有太陽的時候,如果天上再降下瓢潑大雨和落下大如席的一片片雪花的時候,我們的六指不就變成一隻落湯雞或一隻大凍蝦了嗎?但據後來的六指──合體中的基挺哪裡去了呢?──又過了好多年,已經從天空中下來了,已經不舞了和不瘋了這時開始回首往事和寫回憶錄了──說道:當時他在天空中起舞的時候,其實不像我們想像得那麼苦。當然苦還是苦,但不像你們揣測和想像得那麼苦。苦的是身體,甜的是心尖尖。身體再苦再累,但一想到自己一個人在天上跳舞而人間萬姓都仰頭就像半夜三更爬起來到泰山之巔看日出就像八月十五這天正好不是陰天──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六雪打燈──這還是咱姥娘說過的話呢──大家都像看這滿滿的臉盆一樣的月亮一樣在看我,泰山的日出你不是天天能看到的,你不是天天住在泰山之上,八月十五也是一年才有一次,而不會天天都是八月十五──而我現在天天都在天上舞著,雖然有霧障,雖然月不亮星也不明,但是你們總能看一個大概,我不就成了你們天天的太陽、月亮和明星了嗎?一想到這一點,雖然飽受皮肉之苦,但是心裡還是甜呀。人活著圖個什麼呢?不就活個心靈嗎?想著想著就樂了,想著想著雖然口乾舌燥但是就開心了。這還是一般的日子。在你們的想像之中,恐怕雨天和雪天我就更加難受了吧?其實情況恰恰相反,越是這樣的天氣和天空,我越是激動和感到有氣氛呢。雨中之舞,「渴了我就喝點水」,就好象是在雨中踢足球一樣,也別有一番情趣呢。漫天的大雪降了下來,我在天上和雪花共舞。席大的雪花就飄蕩在我的四周。你們在地下摸到的是靜止的雪花,一落到地上就成了泥,而我是在鮮活的雪之精和雪之靈共舞。我一下就有了舞伴,我一下就到了天國。空氣是那麼清新。雪花和我的舞之靈充滿了天地。沒有媒體在報道,沒有電視在轉播,沒有人在關心我,但我是自由的。這時我就不是舞給你們看而是舞給我自己的心了。我什麼也沒有舞,我什麼也沒有動,我身體不動的情況下就一切都在舞了,因為我的心在動。我的心也沒有動,我是隨著雪花飄落的節奏和音樂自然而然地在流。我的身體和心都在流。我是多麼地舒暢啊。我是多麼地不管不顧呀。為此我還得感謝美眼·兔唇姑姑呢。不是她──雖然我成了她在世界上的最後一道痕跡──我還到不了這一步上不了這天空和跳不了這舞呢。在照亮別人的時候,我也點燃了自己。沒有燈下黑。──雖然從回憶錄中看到這一段我們也保持了高度的警惕,有沒有為了回憶錄的藝術效果故意在那裡誇張和加水的可能呢?真的在高處不勝寒的風裡雨裡就是那麼樂嗎?或者乾脆為了氣我們這是他的一種手段?怎麼我們在地上從來沒有這樣的體會呢?拉了一車煤一車面或是一車白灰,行進途中遇到了大雨,我們和煤、面、白灰一起成了落湯雞,怎麼他一上天就那麼浪漫和瀟灑呢?過去他可不是這樣的人。他雖然也有些人來瘋和偶然的慷慨大方,但他實質上對一草一木一點一滴對人和天氣都斤斤計較──天氣的變化都會影響他的寫作,怎麼現在一到回憶錄裡就這麼大方和大度了呢?他在天上跳舞的時候我們視而不見,「天上有一個人在跳舞。」就是偶爾往天上看一看,也不是要看那個跳舞的人而是想看他突然是不是就不在了呢?在是尋常,不在才是新聞呢。但是令我們失望的是,我們每次仰頭的時候,也都在那裡不知疲憊和不遺餘力地接著跳和繼續跳呢。在他不遺餘力的時候我們都替他疲憊,現在到了回憶錄中他怎麼說得那麼輕鬆和忘我呢?當時他的舞蹈一天天沒有變化都是老一套,但是到了回憶錄中他怎麼說一天一個新花樣呢?他甚至在回憶錄中說,當年在我們故鄉大收割的時候,在我們的紅薯地裡,我們故鄉的整個天空成了一個大銀幕,我們在上面放著一個永遠重複的電影,我們銀幕上的一個人頭,就有一座山那麼大,我們銀幕上的一個乳房,就像一個面盆或一個衛星接收鍋那麼肥,我們銀幕上的一個情緒,就像天上裂開的一道閃電那麼劇烈和那麼急速──在我們的故鄉還是鄉村的時候,我們要表達什麼,還要借助現代技術和激光的天幕電影;現在我們故鄉成了大都市,由於我在天空中的存在,連天幕電影都已經不需要了。但是我們的天空並沒有閑著,我們仍有一個天人合一的靈魂在引導著我們的精神。她是那麼自然、放鬆、不技術和不做作。就好象天上本來就有太陽和月亮,就有風和雨,就有春風和雨露一樣自然。這個時候你再想起來與狼共舞是多麼地膚淺呀。我們想說的就是這個。──他在回憶錄上振振有詞地說。說到這裡喝了一口水。馮·大美眼──我從電話裡聽到你的聲音,直到下午還令我不安。我們分別已經有半個月了。但想起來好象就在昨天。我並沒有把和你在一個上午的交往像往常遇到另外一個人一樣在第二天或是第三天再掐著昨天的一分一秒來對照、想像和補充昨天或是前天的同一時刻我們在幹什麼,我們在說什麼,你的一顰一笑,你的一言一語,你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低頭或是抬臉的笑容和拒絕,或是你把手擱在你臉的一旁來阻擋伸過來的另一隻手──區別原來在於阻擋而不在於千篇一律的默認。也許從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反其道而行之理解六指叔叔在那43晝夜到底是怎麼渡過的和在那43晝夜之中他一邊跳著舞腦海裡一直在想著什麼。每一天想的都是43天前的那一天嗎?是對那一天的重複、補充和想像嗎?如果是,我們就承認你43天的每一天都是自然的常新的和不重複的──哪怕你的舞蹈動作是重複的,但是你的心和你在天幕之上的動作是不重複的和全新的;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可就要對你的當時和你後來的回憶錄提出足夠的置疑。這個時候六指還是狡猾啊,在《六指回憶錄》首發式上,當媒體提出這樣一個尖銳問題時,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當時我是在想著43天前的那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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