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六二


  不對。我們不是這麼喊的。本來我們在寫回憶錄的時候以為是這麼喊的,我們以一種慣性就這麼寫到紙上和落到了筆下。但是等我們校對的時候,我們發現如果是這樣喊的話,在歷史上也太常見和太平常了,就一點也不出眾和不出人意外了。大家在歷史上動不動就這麼喊。如果大家一次次這麼喊當然有時解決問題有時也不解決問題,不管解不解決問題,別人已經這麼喊過了,我們再這麼喊就違反我們做人和做事的初衷了。我們都是一些獨樹一幟和別出心裁的人呀。別人這麼喊,我們就要不這麼喊和反其道而行之才好,當然這樣對著幹和反著來的逆向思維雖然也過於簡單和常見,但是總比平庸地隨著別人人云亦云人喊我喊要好一些。我們不是那麼喊的,我們在校對的時候又更改和修正過來了。你們調查的是事實,我們調查的是一個憲法修正案。我們寫道──當時我們齊心協力地喊:

  「無頭的身軀兮歸來──」

  ……

  這也算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吧,小劉兒對夢不想說的時候,我們已經到達了要說的地步,他的磨蹭和由不說到說,也在客觀上給我們贏得了身軀歸來的寶貴時間,為此我們還得感謝小劉兒的磨蹭和小小劉兒的認真呢。還有小劉兒他爹在那裡的拍手擁護。不說什麼的時候我們沒有什麼,我們在那裡閉目養神和修心養性,等到他們要說和要調查的時候,他們可就說不了和調查不了嘍。我們的喊聲已經起了。他們已經傻了。但是讓他們徹底發傻的時刻還在後面呢。這時夕陽已經下去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時牛屋外雷聲陣陣接著就風雨交加。在對天氣的描寫上,我們倒不想用什麼外在的技術性的意外來迷惑大家,我們倒要頗具大家風度地將它們回歸自然。──風雨交加之中,我們就聽到窗外腳步陣陣,接著我們從流著急速雨水的窗戶上,雖是影影綽綽但也真切地看到,一隊隊的無頭的屍體回來了。這是小劉兒爺兒仨沒有想到的。本來就是捺著骷髏在這裡調查嘛,怎麼現在無頭的屍體都回來了?這可是正常調查程序中所沒有和罕見的。我們這些骷髏這個時候倒可以欣慰和放心了。我們捧著手中的水煙袋,看到小劉兒、小劉兒他爹和小小劉兒在那裡措手不及和尷尬無處的傻樣,我們就知道自己是穩操勝券了。這才是最好的人證和物證。本來我們就不用你們的法庭調查,我們出去調查自己的身軀或是讓身軀走來就行了。我們的骷髏在這裡等待的是結果。無非是在這個等待的時間裡,我們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才跟你們玩了這麼一個仿真法庭調查的遊戲。我們跟你們玩一玩,你們就認真了?就算我們是嫖客,我們進一趟妓院,在床上衝動的時候說了一番昏話和胡話,你們就認真地要跟我們談婚論嫁了?可笑嘛。膚淺嘛。我們就是看一看你們有什麼表演。到頭來也沒有什麼新花樣嘛。我們愁眉不展的原因,用不著你們來管,我們自己會有自己的調查。不就是日常生活、胡思亂想和你每天做的夢嗎?當然,在我們對小劉兒爺兒仨幸災樂禍之後,我們接著就像拋過一團垃圾或是擦過一個桌子我們順手就扔掉擦桌布一樣對他們不再關心了,接著我們關心的還是我們自己。無頭的身軀回來了,你們調查的怎麼樣呢?為什麼我們成了骷髏以後還愁眉不展呢?你們走了那麼長時間,你們走了那麼多路──在你們失去了頭顱的情況下。你們爬過了一道山又一道山,你們趟過了一道河又一道河,你們看遍了一山又一山的花朵,你們穿過了一道又一道草叢,你們去的時候還是一具具腔子上冒著熱氣的完整的屍體,但等你們回來的時候,只剩下一隊隊皮肉早已脫落的骨骼。就像是在透視鏡下看到的人體一樣。你們一掛掛無頭又無肉的骨骼推開門就站在我們的面前。骨骼上流著一道道的雨水。當然我們也看到許多骨骼經過一個春夏秋冬和樹葉飄落的季節,有的已經風化了,彎曲了,辟裂了,發皴發皺和發臭了。不看到你們這些沒有皮肉的麻稈當你們還有皮肉的時候我們看著你們的身軀是那麼地複雜,現在看到你們所剩無幾的麻稈就是這麼簡單的幾根骨骼的時候,我們真對我們生前的認真、固執、作威作福和發號施令感到有些自慚。當然這對於我們現在並不是最重要的,現在不是我們抒情和追憶的時候,現在不是對我們骨骼可憐、憐惜和自我的時候──這裡有大事和小事之分,有輕重和緩急之分,說著說著我們就又回到了追究和發號施令的階段和渠道了──我們現在對這隊骨骼關心的是,你們到底調查出什麼沒有呢?當然這從客觀上來講又讓小劉兒爺兒仨占了便宜,本來我們對他們的罪行和調查要進行一場反調查和一場反審判,現在又讓他們溜過去和滑過去了。他們也感到自己要大禍臨頭,但是當他們看到我們不管從神色上還是從態度上開始對他們不耐煩和顧不上他們的時候,他們就聰明地──到底是劉姓家族,他們在歷史上沒有過大聰明,但是這種察顏觀色的小聰明還是有一些的,當我們要否定一個東西的時候,我們也得全面地看問題,我們不能一個傾向掩蓋另一個傾向,不然我們把遊戲和玩笑對手的智商定得過低,它不是從反面和反彈力上也證明我們是一群傻冒嗎?還是要把他們說得和寫得聰明一些,這樣寫既拔高了我們的陪襯顯出了我們的大家風度,同時當最後的勝利成了我們的我們不是就在他們的小聰明面前顯出了我們的大聰明了麼?──他們就趁著我們的混亂和對他們的忽略像關閉電視屏幕上出現的最後光束一樣,「嗖」地一聲,就自己把自己關進去了,最後一束光束就縮進去不見了;一開始還有一個亮點,最後就無聲無息和一團漆黑地平靜了。──我們這樣處理他們還真不是為了寫作的便利擔心一審判他們我們就沒戲唱了或讓他們走開為將來埋下一個什麼伏筆──如果在前兩部我們會這麼幹,但是現在路已經打開了,條條道路都通了羅馬,現在離了他們判了他們或是斃了他們和整體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他們成了大年三十拾到的兔,有它們沒它們我們都一樣過年,於是我們現在對它們不理不睬放它們過去純粹是因為我們沒有時間再和它們糾纏它們對於我們已經過於無足輕重了。我們已經徹底拋開了他們當然也不會因此對他們負什麼歷史責任,我們要趕緊用我們的馬上就要風化和灰堆的頭顱和骷髏來和我們的骨骼身軀對話了。因為這時我們自己的場面也已經夠混亂了。就像戰爭時期失散多年的親人現在要到戰俘營和集中營去相互認領一樣,多少年已經過去了,大家已經面目全非了,骷髏和走過多少道風雨的身軀都經過腐爛、腐敗、腐化、腐朽的過程已經變形了,不大好相認呢。時間又不是太多。這時一個骷髏如果不發生差錯地找到自己以前的身軀那真是萬幸。還有性格上的變形呢?後來果然出現了張三的骷髏安到了李四頭上,王五的骷髏安到了麻六身上的情況──發生這種情況還不在少數,在我們一堆骷髏和一排排冒著風雨走過來的身軀之間。試想著當年的資深政治家老曹的頭顱安到了球星巴爾·巴巴身上,儀態萬方的馮·大美眼的頭顱安到了下流蠻橫的村婦女兔唇身上,教授劉全玉的頭顱安到了世界上一個最不懂事的孩子白石頭身上,他們的頭顱和身軀之間能進行什麼親切和知心的對話呢?他們的嘴裡和心裡、口不對心和心不照口地能叨嘮些什麼呢?世界肯定是更加混亂了,愁眉不展的原因肯定像狗屎堆一樣更加攪不清了。──你們一定會這麼想。但是你們這種想法恰恰因為你們犯了人間的經驗主義而想錯了。事情的結果和效果恰恰相反,正是因為這種頭顱和身軀的錯位,我們倒說得格外親切和調查得格外清楚。我們把我們的一切煩惱、懊悔和恩怨都搞清楚了。不錯位我們心口之間倒是有些相互不耐煩,一錯位因為這種錯位的本身我們倒是顯得格外的親切和知心。給你們打一個比方吧,這種錯位就像你們異性關係時代同性關係時代生靈關係時代靈生關係時代人和人或生靈的錯位一樣,天天在一起的你們之間藏著無數的怨氣和秘密整天在一起也說不了什麼,倒是你們錯位之後見到了其它人或生靈你們就顯得格外的親切和知心。沒有搞清楚就是因為我們過去心口一體,現在當骷髏風化和馬上就要灰堆之時,身軀回來的這種錯位,馬上就心口親切地把世界上的一切過去不明白的事情現在都弄清楚和弄明白了。我們為什麼搞清楚了,是因為我們的錯位。這個時候吃虧的就是小劉兒、小小劉兒和小劉兒他爹了。他們剛才因為我們繁忙的對接和錯位讓他們不受審判地逃跑看上去是占了便宜,現在他們的逃跑又使他們錯過了錯位而讓他們沒有搞清自己的煩惱和愁眉不展的原因而終身受罰。從此他們爺兒仨就要在黑暗和沒有道路的迷霧中生活了。他們的煩惱永遠是這煩惱本身,他們一下就陷到生活的深淵裡不能自拔。為什麼愁眉不展呢?他們弄不清這愁眉不展的原因。這追究的煩悶使事情的本身又出現了一種疊加,上一次的愁眉不展還沒有弄清,這一次愁眉不展原因的原因又追加上來。世界和是非、煩惱和懊悔在我們弄清的人面前是越來越明亮,而在他們劉家父子面前是越來越胡塗越攪越深。他們新的煩惱就像是牆上的三面鏡子,鏡子中的鏡子在鏡子裡不斷地延伸以至無窮,我們看到了鏡子中的無數面鏡子伸向遠方。當我們這些找到了煩惱和愁眉不展的原因而因為這個找到從此再沒有煩惱而只剩下歡樂的時候,他們卻被關在鏡子裡出不來了。當然最後小劉兒還是被四個好事的女生和恢復禮義與廉恥委員會的行動者八十二空降師給救了出來,泥潭中就剩下令人厭惡的小雜種小小劉兒──那麼小的年紀就會口是心非──和老雜毛小劉兒他爹讓他們自做自受這也都是後話。當小劉兒一身泥猴爬上八十二師的戰鬥直升機時,他開口的第一句話不是追問我們為什麼救他,而是在那裡突兀和愣頭愣腦地打聽:我們骷髏時代的煩惱和愁眉不展的原因到底是什麼?這時飛機上的人都對他笑而不答。是賣關子嗎?我們說,不是,這是我們錯位之後的頭顱和身軀、心和口的秘密和契約。它並不亞於上帝和人之間所定立的一切。這時直升機旋轉著偏斜著一頭就紮進了天空,攪起的旋風帶起了一地飄落和枯敗的黃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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