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六一


  小劉兒在那裡喊叫。小小劉兒看到這種情況,也像嫖客一樣開始興致勃勃了。他已經將他的小鈴鐺給舉了起來。小劉兒他爹這時也開始興奮了,嘴裡說「飛,飛。」我們眾骷髏和眾鄉親也只有聽天由命了。這時巴爾·巴巴的骷髏還說了一句十分不合時宜的話:「連當年我們是外賓這一點也忘了和一點沒有照顧到。」夢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馬上就要被淹沒了。──我的朋友們,說著說著,做著做著,寫著寫著,玩著玩著,就成了倔強的老漢和老太太了;他們總是理智的,從來沒有見到和遇到過他們有一種或一個時刻的「忘我」。本來他們還很平和,怎麼做著做著,他們就成暴君了呢?是我們把他們推上去的,我們過於善待這個世界了。這時倒使我們想起小劉兒在他姥娘墓前說過的話。但現在小劉兒也成了這樣一個人。他們的最大特點是什麼呢?就是喜怒無常。就是六月的天和孩子的臉。剛才還是風和日麗,轉眼之間就落下一場暴雨和雷陣雨,我們就突如其來和毫無防備地被淋了和澆了一個落湯雞。上次見他的時候他還和顏悅色,這次見到他的時候,卻看到一副冰冷的臉。如果是在麗麗瑪蓮的大堂,看到他停車了,看到他進來了,我們就要迎上去像老朋友一樣給他喊「哈羅」了,我們甚至還討好地準備好了一個玩笑和笑話在等著他,但他進來的時候,連一個招呼也沒有給你打,就目不旁視地走了過去。這時你站起的身子一下就僵到那裡;你的心一下就自動冷卻;你準備好的話現在也成了多餘和自己都感到不合時宜和真是一個笑話和玩笑了。你連自我解嘲的餘地都沒有。雖然我們對大人物的喜怒無常在日常的日子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當他高興的時候我們也能上去湊一個趣,他不高興的時候我們在旁邊默默無言,但是事到臨頭,我們心裡還是有些猝不及防和在心裡要無趣兩天。當然事情過去之後,等下次我們再見到他的時候,如果他又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又對我們和顏悅色了,我們還是會馬上欣喜若狂和心裡像揣個小兔子一樣在那裡「怦怦」地跳,我們討好的玩笑和笑話,馬上又出口成章和順理成章了。這就是我們的本能,這就是我們生活的現狀。──本來不是不調查了嗎?本來不是不說夢了嗎?現在又要說了。劉姓家族又在那裡興奮了。歷史上他們從來沒有這麼張揚和興奮過。世界和骷髏,也都是一些張揚的人呀,雖然許多人和骷髏是以聲稱自己不張揚和反對傳媒的姿態出現的,但是他們這種做法的本身就是一種更大的張揚,他的反傳媒的聲明,就發在傳媒之上。當我們是人的時候沒有看透這些東西還可以原諒,但是當我們是骷髏的時候還看不透這些骷髏我們的遭罪就成了活該。他們哪裡是在說夢呢?他們是在以說夢的名義,來張揚他們自己罷了。他們哪裡是在做調查呢?他們是在擴充自己的過去沒有的世界罷了。這樣做的意義早已經脫離了夢本身而到了夢之外,而我們還無法──起碼現在是無法──和沒有找到揭露和戳穿他們的理論和途徑;說明和揭穿這個騙局,比容忍和聽之任之還要複雜和浪費我們的精力。而且到頭來的結果又必然是失敗和徒勞的。就好象一個人或是骷髏在那裡撒尿或是吃飯,明明他在那裡撒尿和吃飯,你怎麼證明他不是在那裡撒尿和吃飯呢?明明它是在那裡愁眉不展,你怎麼能說明它是在那裡興高采烈呢?這是我們不能把握世界和自己命運的根本。我們無法和不能說明別人和自己。我們在吃飯的時候,就一定要承認我們是在吃飯,我們在撒尿的時候,就一定要承認我們是在撒尿,這就跟我們生前在異性關係時代同性關係時代生靈關係時代和靈生關係時代我們跟誰在一起生活就一定是在愛著誰和想著誰一樣荒唐和荒謬絕倫。但是我們每天說的和恰恰要證明的,就是我們在愛著他(她)(它)或是想著他(她)(它),我們的日常生活和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目的好象就是為了證明這樣一個荒謬絕倫的理論。他的喜怒無常還表現在,除了你時時刻刻要證明他(她)(它)是這樣而不是那樣,有時你還得證明他(她)(它)不是這樣而是那樣。事物的兩面他都想占著。他決不給你留一點過去和站腳之地。現在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他們要調查和說夢了,我們就要紋絲不動地出席他們的聽證會。而且從理論上來說這個聽證會還是按照我們的要求召開的。是我們要聽夢和調查夢而且比剛才調查日常生活和清醒狀態的胡思亂想還要熱情而沒有熱情的恰恰是他們劉家父子。他們是在忍受著犧牲來拯救我們的。現在他們忍辱負重表現出來的非凡的熱情和性格是在代表著我們而我們恰恰是在背離和背叛著自己。於是我們在譴責自己和懊悔自己──老的懊悔還沒有解決,新的一層懊悔又出來了;我們在枯井和深井中一點點下降我們還得口口聲聲地說自己是在上升馬上就要見到光明和地面了。我們是連地面都難以見到的人,何談和高唱我的太陽呢?當然,往往也就在這種時候,我們才無恥和不自知、墮落和敗壞(包括情緒)地在高唱我的太陽。我們骷髏的眼淚和風化,原來並不在我們眼淚、愁眉不展和風化的田野和沼澤之地,而是在風吹不著和雨打不著的村西牛屋和要澄清我們這些眼淚、愁眉不展和風化的聽證會上。我們知道當我們的夢被說完和調查完的時候,不用一下說到四千多頁,我們估計大概說到二千多頁的時候,我們這些骷髏在夢的聲音裡(而不單單是在夢裡)眼淚就流幹了,我們的愁眉就展開了──因為這個時候我們的骷髏的表皮和塊狀恐怕就一點點脫落、掉落、已經立不住馬上要坍塌和灰堆成一撮塵埃了。我們的前景和下場我們已經看到了小劉兒、小小劉兒、小劉兒他爹也已經看到了。當我們眼看就要坍塌、掉落和灰堆的時候,我們看出他們祖孫三人是多麼地興致勃勃和對將要到來的日子寄予希望和寄託呀。他們一下子就顯得生機勃勃和充滿信心。這種對將來和未來的博大信心在他們家族的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毀滅就是希望。」夢的調查還沒有開始,小劉兒已經在那裡用專橫的口氣和架式發言、被調查,做出世界握在他手中所以要開始對未來和將來的歷史發言了。小小劉兒也在那裡對我們展現出狡黠的孩子般的燦爛的笑容──以前從來沒有想到孩子的燦爛的笑容還能這麼惡毒。只是令我們不解的是,小劉兒他爹這個老雜毛也是我們骷髏中的一個,隨著調查和夢的深入,一到二千多頁,他也要隨著我們的坍塌和灰堆一樣地坍塌和灰堆了,過去他在歷史上從來都是一個自私和不會為兒子和子孫考慮的人,現在他怎麼為了兒子和子孫就要到來的陰謀的勝利而把自己的坍塌和灰堆也給忘記了而在那裡興高采烈和義無反顧呢?是和以前不同一下就大徹大悟了呢,還是像以前那樣因為一時興奮就忘記了自己的後果和下場顧頭不顧屁股的反映呢?當災禍到了我們也就是他的頭上的時候,才有他像以前任何一次歷史的遭遇一樣那時後悔和張著傻嘴大哭可就來不及嘍。但是我們已經看出,小劉兒和小小劉兒在對我們陰謀的同時,也已經把對他爹和他爺爺的陰謀策劃和預謀好了。一步一步在對我們實現的同時也對他爹和他爺爺實現著。我們已經看出他們兩個人在那裡對眼色和打暗號了。只是他爹和他爺爺還像傻冒一樣在那裡傻呵呵地一無所知呢。當然這也給了我們一點安慰和慰藉。我們在悲哀自己的時候,起碼對他爹和他爺爺和我們一樣下場甚至因為是他爹和爺爺在客觀上比我們的下場還要悲哀一些我們還要為自己沒有這樣的兒子和孫子慶倖呢。如果說我們到了災難的第一步,那麼小劉兒他爹就到了第二步;如果我們到了這一步是一種無奈,他到了這一步就是罪有應得了。在這一點上,我們和小劉兒和小小劉兒的看法倒毫無二致。我們的看法就是他們的看法。因為這個時候不用我們採取主動,他們就已經也向我們對眼色和打暗號了。唯一蒙在鼓裡的也就是小劉兒他爹了。小劉兒和小小劉考慮得真是周全。在我們臨玩完的時候,還知道給我們拉一個墊背的。小劉兒不虧是在我們身邊長大的孩子。不虧是從三國時代就會捏腳的人。他的確已經成熟了。這個時候我們又恍然大悟了。我們甚至認為小劉兒和小小劉兒這樣做的目的並不是針對我們而是把箭直接射向他爹和他爺爺也料不定。小劉兒多少年對爹爹仇恨的報復和陰謀,現在通過我們和小劉兒他爹一起實現了。我們並不是他陰謀的主體,我們只是對他對他爹陰謀的一種群體的掩護、一種對視線的蒙蔽和一種混亂他爹和迷亂他爹的星空。我們不是陰謀本身,我們只是陰謀本身的一種陪襯。我們是乙而不是甲,我們是群星而不是北斗。當我們想清楚這一點時,我們馬上就在心境上輕鬆了自己把自己從深淵裡拔出來了。小劉兒他爹並不是我們的殉葬,小劉兒他爹的坍塌和灰堆並不是我們集體坍塌和灰堆的一種陪襯,而是恰恰相反,我們只是小劉兒他爹活該坍塌、灰堆的一種陪襯。我們的個體幾輩子都是淹沒到集體之中,現在我們終於有一天可以讓我們的集體淹沒到個體之中了。為了這個,我們在坍塌和灰堆的同時除了感到慶倖還一下顯示出我們的價值了呢。小劉兒他爹──你這個老雜毛和老骷髏,見你媽的鬼去吧。這個時候我們所有的骷髏都哈哈大笑。不管是小劉兒他爹或是小劉兒或小小劉兒,他們還是低估了我們這些骷髏和叔叔大爺的智能了。我們生前和死後別的都缺乏,衝動和理智,前因和後果,雞毛和波瀾,但有一點我們時時刻刻都不缺乏,那就是煩惱和智能,陰謀和詭計。劉家的爺們兒,你們還是高興得太早了。小劉兒在他寫的作品中不是屢屢出現「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理論嗎?怎麼到了鋪排你們對骷髏的陰謀詭計的時候就忘了這一點呢?以為你們的陰謀馬上就要實現了嗎?知道這些叔叔大爺生前都是誰嗎?他們可是教導著你長大的人。你現在真的認為自己已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嗎?你是這麼認為的,我們可不這麼認為。你低估了你的老曹大爺、老袁大爺、你孬舅、豬蛋、髒人韓和女兔唇(這時白螞蟻的骷髏在那裡喊:「既然髒人韓和女兔唇都算上了,把我也算上。」當然沒有人答理他。)還不算,你同時也忘記這裡還有許許多多像馮·大美眼和基挺·米恩這樣的外賓呢。我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都多,我們抬抬腿就高過了你的頭,你玩的這一切,都是我們玩剩的。你把我們當成什麼了?大不了也就是一個蟬或是一隻家雀吧?你在那裡拿著粘棍或是彈弓──我們卻已經把你當成了鷹,──就算是把你當成了鷹,我們也已經給你張起了一張大網。大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們早心中有底和胸有成竹地在等待著你們。我們看著你們在那裡表演。不到最後的時刻,我們是不會拉動我們的網繩的。我們一直等到你們最後的時刻。如果我們是一個個狙擊手的話,我們就讓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敵兵在我們瞄準器的十字裡一步步走近。讓你們走近一點,再走近一點。純粹是對你們的等待嗎?既是這樣,又不是這樣,我們在等待你們的同時,也在延長著我們的興奮。我們不是在你們還沒做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我們的一切,如果那樣的話就不符合比賽規則和不公平了,我們要和你們處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在你們做著你們的過程中,我們才開始做著我們的一切。我們僅僅想向你們說明的是,當你們在做著陰謀的時候,我們也沒有傻著睡覺和在夢裡雲裡和霧裡穿行。如果你們看到了這種假像的話,那也只是我們的一種手段,那也只是我們對你們的一種迷惑。現在你們做好了準備,你們已經轉變了,你們就要調查了,你們本來不調查夢現在又要調查夢了,小劉兒已經在那裡急不可待小劉兒他爹已經張著嘴在那裡等著看我們的笑話──可有好瞧的了當然這個時候他也忘記了自己,小小劉兒手裡的搖鈴就要響了,他就要宣佈法庭調查開始了,一切都到了最後的時刻,我們不能再等待了,我們不再猶豫了,我們不再做出傻呵呵和任人擺佈的樣子了,我們像睡著的老虎或是盤著的龍那樣突然就驚醒了,這時我們就毫不猶豫地一躍而起和兇猛地撲向對方要先下手為強了。同時這種一躍而起的撲剪和兇狠地撲向對方的咬噬和將對方置於死地的方式,也是出乎你們意料和讓你們猝不及防的──在這關鍵的時候,我們就要讓你們大吃一驚到頭來讓你們傻在那裡了:那就是在小小劉兒搖著鈴宣佈他們調查的開始接著就要將我們置於死地的時候,我們這些傻乎乎的骷髏們,突然都相互看了一眼和打了一個眼色,我們搶在小小劉兒之前,一齊在那裡齊聲地轟著喉嚨地喊──本來我們是一直不會說話和不要說話的,但是現在也顧不得那麼多喊了也就喊了──,這喊聲驚天動地和驚心動魄,不管是小劉兒也好,或是小劉他爹也好,還是小小劉兒也好,看來都沒有任何心理和思想準備,一下就驚惶失措和給嚇傻了。這個時候傻的就不是我們而是他們了。我們在喊聲中第一次露出了我們的笑容。雖然這種笑容並不是因為把我們愁眉不展的原因給找到了,而是我們看到敵手辛辛苦苦張的羅網現在頃刻間就魚死網破和土崩瓦解了我們心裡也感到一種惡毒的快意。

  我們喊什麼呢?

  「頭兮歸來──」

  「魂兮歸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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