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六〇


  這個時候發傻和斷線的肯定不是小劉兒而是小小劉兒和我們眾骷髏了。沒想到找來找去,找到這麼一個仵逆的人。我們開始尋找他的時候,我們還認為他是一個孝子賢孫呢。我們上了他以前的生前的日常生活的當了。這個時候我們都把責備的目光射向了小劉兒他爹那個老雜毛的破骷髏。你平常和生前是怎麼管教他的?看著平常不是很好嗎?我們認不出他來,他本身就是你造出來的你也看不出來嗎?小劉兒他爹這個時候也一副汗顏,一邊慚愧一邊骷髏臉上就因為一個單純的皺眉掉下和落下一層的粉渣。說:

  「大意了,是大意了。過去老說知人知面不知心,現在應該說成知人知面不知鬼的心了。」

  說完,老人家馬上忘記了歷史和調查的大事,忘記了小劉兒本身,開始為自己剛剛得出的結論和警句而得意。瘦削的骷髏臉上笑逐顏開──豈知這一笑比皺眉落下的土渣和骨渣還要多呢。我們已是經不起大的顛簸和推敲、經不起大的悲哀和歡喜的物什了。這兩父子看來都已經病入膏肓和無可救藥了。直到現在,他們還不是靠事實而是靠出語驚人來引人注意呢。小劉兒說了半天主席臺,豈不知坐在主席臺的偉大人物日常只是說些重複的看似無味的淡話也就夠了。他們的溫和的表情是固定的,不用在那裡大悲和大喜。還在世界上大悲大喜和讚歎風景的人,本來就是不成熟和在路上的表現。小劉兒和他爹,就是這樣的人。這個時候大家的無奈和歎息就不單是對小劉兒也包括上小劉兒他爹了。看來這個胡思亂想是問不出什麼來了。我們只能把我們的希望寄託到下一個問題上來了。鶯飛草長和流短飛長。我們躺在能埋住我們身但埋不住我們的心我們只是看到四周到處是生長和飄動的草節和穗尾罷了──的草叢裡望著天。世界要向何處去呢?故鄉的大船要開往哪裡呢?我們像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愛把草節銜到我們嘴裡的年輕時代一樣在那裡胡思亂想。革命一次次地失敗。還要不要再一次揭竿而起呢?第二個問題已經夭折,接著還問不問和調查不調查第三個問題呢?我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我們要不要馬上回頭呢?我們在日常生活的泥潭裡沉淹得太久,我們在下意識和胡思亂想裡又遇到了險灘,陽光和風洞把我們一群赤裸裸的身子晾在了那裡,接著我們還夢想到夢裡去避風、避免、避開、避孕和找到一根避免滅頂的避雷針嗎?還調查不調查小劉兒的夢呢?我們甚至都有些猶豫了。我們對他徹底失望了。他已經不能代表我們了。但這時我們的代表和法官小小劉兒又和我們發生了分歧。分歧倒也不是發生在對小劉兒個人的看法上,對小劉兒的看法在第二個問題上和過程中就已經蓋棺論定,而是說他作為一個法官和調查員,總不能在調查程序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就草草定案和休庭。雖然我爹和我爺爺是那個樣子,但是作為他們的後代和你們的另外的代表,我不能像小劉兒那樣半途而廢。血緣的連接在這個地方倒要來一個中斷。我調查了第一和第二,接著就要調查第三。這個時候他倒是來勁了。他不管第一和第二的結果,現在只是為了追求一個數字的完整性也要到達第三。他聲嘶力竭地在法庭上舉著自己的右手。雖然說他現在成了我們的代表,他和他爹和他爺爺從言語到行動上都有區別和斷裂,但是從他身體的架式和對事情的追求和把握上,這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倔勁和蠢勁上,我們還是從他的身上看到了他爹和他爺爺的影子。這時我們對世界倒是徹底地失望了。真是前門走狼和後門進虎。我們剛剛脫了小劉兒他爹和小劉兒的手心接著就到了這個與他爹他爺爺毫無二致的東西手裡。我們原以為小劉兒是我們的代表是我們的被告是沒有指望的,但是小小劉兒暗中是我們的代表和法官我們還是有希望和出頭之日的,現在看這個代表也就是那個代表了。我們在胡思亂想中沒有找到什麼和撿到什麼,我們到了他的夢之中和夢之舟,還能拾到什麼樣的垃圾和破爛呢?何況我們追求的目的是那麼地崇高,我們追究和調查的問題又是那麼地形而上學和後現代。為什麼愁眉苦臉,在下意識和夢裡找一找原因。現在看丟了一隻雞和一隻自行車後座找這樣的法庭和調查都不能讓人放心,何況是丟了胡思亂想和我們的夢呢?你丟掉了什麼?我丟掉了胡思亂想和我的夢。這個時候我們的日常生活是多麼地單薄和失去了寬厚的基礎。當我們要調查胡思亂想和我們的夢的時候,小劉兒甚至小劉兒他爹那裡出了問題,當我們對他們已經徹底失望接著不想再調查的時候,小小劉兒又橫刀立馬地站了出來。我們想也沒有想到,在生前我們從來沒有正眼看過的劉家,現在到了骷髏時代,不管從正面還是反面,竟一下成了他們爺兒們和劉宅的一統天下。他們現在可以分別以紅臉、白臉和川劇裡的變臉的方式輪流出現,他們可以顛倒是非和混淆黑白,他們可以指鹿為馬──瞎鹿成了一匹馬嗎?──和指東打西,他們可以調查或是不調查,而這個打著我們名義代表著我們利益的調查和不調查到頭來竟和我們沒有關係,更別說我們為什麼愁眉苦臉這個根本大事的原因了。他們沒有追究大家的原因,他們在追究著他們自己。而本來他們追究自己也是沒有錯的,因為我們盼望著追究了他們自己同時也就追究了我們,要不我們怎麼選他們當代表呢?但是現在他們追究自己的時候完全忽略了我們的共性說的都是他們爺們兒和他們門裡自己的光榮和夢想,一點和我們不沾邊,我們在這裡只是一種陪襯,我們這些骷髏擺滿了桌子只是給他們的暢所欲言或者對一個問題的調查什麼也不說的一種氣氛,這就太不象話了。這時劉全玉教授的骷髏──說起來他也是小劉兒的姥爺呀,竟也禁不住地站在眾骷髏的立場上說了一句: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往而不來者,年也;不可見者,親也。」

  話是這麼說,但是我們現在對於劉姓的親戚和宗族的人,嚇得一下都不敢相信了。誰知道這是不是又一個圈套和又一個陰謀呢?女婿、外甥、重外甥都是那個德性,到姥爺身上又能好到哪裡去呢?不是劉家的天下還好些,誰知到了劉家的天下社會反倒來了一個大倒退。一下就倒退到了封建社會。過去看著挺平和挺平民幾輩子捏腳和變狗的人,是最底層的勞動人民,誰知一上臺竟這麼狠。看來從階級立場出發看問題也是靠不住的。第三個問題看來也是非調查不可了。什麼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呢?這才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呢。一大家子的人開始在那裡為所欲為和洋洋得意。本來小劉兒對第三個問題也就是關於夢的調查已經不準備再說什麼了,就像是對第二個問題一樣,他也懶得說和沒什麼好說的了,但是現在看到形勢的變化,他立馬也來了精神。他咳了咳嗓子和抖了抖精神,拉出也要說些什麼也要編些什麼和創

  作些什麼的架式。他的表情告訴我們:「我本來是不想說什麼了,但是現在又想說一些了。」

  當然他事後給我們說:「當時我也是強打精神和顧全大局。」

  但是他當時打起精神來,也是了不得。一下就出口成篇和開始長篇大論起來。這時我們倒覺得我們以前小覷了小劉兒平日的才華和臨時應變的能力了。他當時的頭顱馬上就紅光滿面。雖然他事後還謙虛地說:

  「當時也是湊巧,是一縷夕陽的紅光打到了我的骷髏上。」

  但是這縷紅光放到當時,卻很給他提氣、提勁和給我們一種震撼力呢。甚至一下子讓我們都覺得和懷疑是不是自己又錯了接著調查還是對的。他紅光滿面地說:

  「原來我是沒有夢的,現在我的夢一下又蜂擁而至和蓬勃發展了。在平常的日子裡,哪一個晚上不做夢呢?如果天天晚上不做夢,不就等於承認我滿足日常生活的現狀對前途沒有考慮和追求了麼?不但前邊所說的對日常生活的描繪和描述站不住腳,就是單說天天晚上不做夢,就等於在這法庭上承認我是一個傻冒。這和說自己不胡思亂想還不是一回事。不胡思亂想還能證明一下自己的品質,現在不做夢哪裡受得了?雞和狗都做夢,更何況我的生前?我就是平日不做夢,現在我也得說自己做夢。這可是大是大非和原則問題。說到這裡我還得感謝我親愛的兒子法庭調查員小小劉兒呢。不是他的提醒和固執,我又差一點為了大家的利益而使自己誤入歧途。不是小看我們劉家,看著我們過去過於平常和老實,但那是韜光養晦和臥薪嚐膽。現在偶爾有了機會,我們不就露出崢嶸來了嗎?我們不動則已,一動就大動,不殺人的時候是一個癟三,真到了該我們殺人的時候,我們白刀子進去和紅刀子出來連眼也不眨。當然我們有時候無非使的是軟刀子罷了。就像現在。我們的人生原則是寧肯我負天下人,而不讓天下人負我。當然這也是當年曹大叔的一種品質和發明了;沒想到幾千年之後,在我們身上又得到發揚光大。我們是煙火不斷和子孫延綿。前輩已經丟下和忘記他們理應感到慚愧甚至應該交出發明權的東西教導,現在成了我們的家訓和座右銘。第二個問題雖然懶得回答和沒有調查,讓你們和我兒為了難,但這不證明第三個問題也以此類推地可以不調查了。怎麼可以不調查呢?怎麼會沒有夢呢?當年我的日常生活不也是很枯燥和沒有說頭的嗎?但是我不還是說了一千四百多頁嗎?日常生活還是眼見的和真實的,在編造這些事實的時候,我還得考慮當年我們就生活在同一藍天下這樣一個前提;現在說到夢可就不一樣嘍,做夢可是我自己的一種操作和行為,我想怎麼做,我就怎麼做,我身邊沒有一個人,就是當你們出現在我夢裡的時候,也是我自己的創造而不是生活中的你們了。這下我可自由了。說到這裡我不禁也產生了一點深刻和辛酸呢。日常見不到的,夢裡都能見到;日常的生活是那麼連綴和邏輯,到了夢裡卻是那麼地跳躍、突進和變幻。日常生活是那麼地現實,而到了夢裡是那麼地現代;日常生活是那麼地經典,到了夢裡就是那麼地先鋒;日常生活的情節和結構是那麼地具有規定性,我們是在規定性的結構和情節裡描摹和積累,騷動和煽情,到了夢裡一切都成了假設,到了假設的階段我們才可以隨心所欲、大喜大悲和痛哭流涕;現實生活中不要說我們的笑只是一種應付和形式,只是給別人看的而不是自己心緒的自然流露,所以我們看似已經很開懷了卻從來沒有開懷過,就像是異性關係的時代一個從來沒有懷孕和開懷的婦女一樣,但是到了夢裡我們不但笑了──夢裡我們都笑出聲來了──同時它又是多麼地真實和徹底呀,從心的最底層翻湧上來。白天我們的村莊鴉雀無聲,但是一到了夜裡,我們村莊的每一個角落都響徹著『嘀嘀嘀』和『哈哈哈』的笑聲。這個時候如果你是一隻野貓從村裡穿過,你一下就感到是到了墳場──而實際上它卻不是墳場而是現實的人生。按照我們似是而非和顧左右而言他的藝術原則,這也就是人生和生前的一種極致了吧?你扳過一個睡臉來笑的,你再扳過來一個睡臉來又是笑的;這時你敢往一個個睡臉的嘴裡抿米飯嗎?──不要說我們的笑,就是我們的哭,我們在夢裡的哭,也是我們在現實生活的任何一個時候和場合沒有哭過的那種痛快,我們沒有這麼忘情過。日常生活──我們在日常生活裡只是一條小魚到了水溝,大不了就是在湖裡和河裡游泳罷了,但是現在到了夢裡我們就是到了大海。我們是向著大海的方向去的。渴了你就給我一碗水。對於這樣一種情形和夢境,我怎麼能會沒有話說呢?本來我是沒有話的,面對著你們這些充斥著日常生活的人來說,但是現在不是為了你們而是為了我自己,不是為了調查而是為了反調查,哪怕不是要從夢中找到什麼或調查出什麼而是單單為了回到夢裡再讓我笑一聲和哭一嗓子,我都不能讓調查出現不調查的空場和空檔的局面;不但空場不行,就是調查之中出現草草收場也是我不樂意和不能答應的。我的兒,恢委會的調查員,你就放心、放寬心地來調查,我對夢的敘說,再也不會出現調查日常生活時的那種中斷。日常生活出現中斷按照它積累、漸進的邏輯和原則無法對接和再連續也屬正常,就好象失散多年的親人重逢時雖然很激動但激動之後再也無法已經遺忘的親情接上一樣,但是現在到了夢裡就不一樣了。這裡要求和看好的、正中下懷的就是這種突進、飛躍、斷裂和中斷。在那裡的缺點在這裡立馬就變成了優點。缺點和優點是可以互相轉化的這句名言還是沒有錯。我剛才不是就有過中斷嗎?我不是有過中斷的經驗嗎?那麼好,現在正好都一塊用到夢的調查裡邊。開始吧。我一切都準備好了。剛才是一千四百多頁,現在紙張的準備起碼要三千頁。骷髏們該發呆你們就發呆,眾鄉親該睡覺你們就睡覺。當然你們的睡覺和我的睡覺又不一樣了。這裡也有高下和層次之分,你們睡也是白睡,讓你們做夢你們也做不出什麼來,你們的生前和人生不都是靠你們的人生和現實來支撐就夠了而不是靠夢境和飛嗎?倒是我們這些在現實生活中受壓迫和被你們迫害的人,當時支撐我們的倒是我們的夢,現在這個夢就派上用場和要達到它的極致和輝煌的。你們的人生是靠人生來支撐,我的人生卻是靠夢來支撐,就好象當年你們的關係是靠異性關係、同性關係、生靈關係和靈生關係一言以蔽之都是靠一個對象和對方來支撐和幻想,而我當時就是靠自瀆和自己來支撐的一樣,最後到了上秋千架和上斷頭臺的時候,你們的口令不還是從我這裡得到的,你們無非是鸚鵡學舌跟著我和學著我到了學術和骷髏時代的嗎?(這個時候另一個骷髏六指也不失時機地在那裡大叫:『還有我!』但小劉兒不予理睬,在那裡自顧自地說)現在的做夢時代──不管能不能把它劃歸於一個時代吧──又到了這樣一種境地,一切全靠我也就不奇怪了。就算那些在過去的人生中達到過極致和輝煌的人,你們也是靠著人生達到輝煌的,而我卻是靠夢;你們是靠著輝煌達到輝煌的,而我卻是通過幻想;你們是通過積累達到輝煌的,而我卻是通過飛。既然是這樣,為什麼不調查呢?日常生活可以不調查,胡思亂想可以不調查,而夢卻非調查不可。在這一點上,我和俺爹和我兒子的見解毫無二致,我們的家族在處理問題上從來沒有這麼統一過。兒子,你還在那裡等什麼和磨蹭什麼?不要再管和顧這些死鬼了,就是你等得及,我也等不及了。雖然你是調查員而我是被告,就像是嫖客等得及妓女已經等不及一樣,這樣的情況在歷史上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馬上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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