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五二


  又摸著自己渾身光滑沒青也沒紫的身子說:「當初我們還真是小看了爹。」

  我們打著燈籠,往河裡放著七月十五的鬼節的燈紙船,我們試圖通過這河流來溝通我們的過去和你們的現在。我們怎麼不能回到同一天呢?時間就那麼重要嗎?我們每個人都找到了自己爹爹的頭顱,我們把它們抱到自己的懷裡,就好象我們小時候你們還沒來得及打我們踢我們擰我們掐我們的時候還親我們愛我們把我們當成你們自己──那時我們還是一個粉紅的肉團呀──的時候,你們把我們抱到懷裡一樣。我們也愛著你們和親著你們。我們的嘴唇上沾滿了骷髏的風化的粉末。瞎鹿的後代小瞎鹿在那裡像當年的瞎鹿一樣拉起自己的胡琴,我們像當年的爹爹一樣小我們在田野和骷髏間跳起舞,沈姓小寡婦的後代小沈姓小寡婦像當年的沈姓小寡婦一樣甩著自己的水袖,潸然淚下地唱道:

  爹爹爹爹你不說話

  你愁眉不展是為什麼

  是大年三十無白麵

  還是寒冬臘月仍穿單

  是出師未捷身先死

  還是紅旗沒有到吳起

  是門上沒有葫蘆頭

  還是洞房鑽出個大馬猴

  是生平沒有盡如意

  死後才這麼瞎起膩

  黃河流水嘩拉拉地響

  只見骷髏不見爹娘的心房

  摸天摸地能摸著高

  曲裡拐彎摸不出爹娘的彎彎繞

  你生前打我罵我是對我好

  死後不該給自己留煩惱

  …………

  群起而舞,都甩著自己的長袖。鬼魂和骷髏沒有舉辦的篝火晚會,我們給他們舉辦了。一絲歷史的個人苦惱和煩心事,牽動了多少現代和後代人的心呀。什麼是現在和後現代呢?大不過也就是田野上一群人在為鬼魂和骷髏舉辦篝火晚會和群而起舞了──這個時候身後怎麼就響起拖拉機和推土機的轟鳴聲了呢?田野是什麼田野?是一群身軀已經走後留下一地頭顱的田野。是花團錦簇的田野。在這樣的田野上為什麼起舞呢?是因為我們不懂頭顱和骷髏、爹地和阿娘的心。他們的心被身軀帶走了,留下一地張著嘴的骷髏。我們不瞭解他們生前的苦惱和不如意,現在這種苦惱和不如意就加倍還到了我們現代、後代和後現代人的心上。就湧到了我們的心上。我們做了換髒手術了嗎?他們克隆了嗎?他們的心怎麼在我們的體內跳動呢?怎麼弄得我們也悶悶不樂呢?誰是鬼魂呢?我們才是鬼魂。誰是骷髏呢?我們才是骷髏。當初你們喝了鹵水也沒這麼慘──問題是這靈魂克隆到我們身上並不合拍,於是怎麼能不出現雜音、顫音和時刻的心跳過速呢?以前我們不知道人人的心跳過速是怎麼回事和從何而來,現在我們知道了。但我們知道這個並不是知道了事物的根本,到頭來我們對跳動之後的心事還是一無所知。就好象當年爹地不知女兒的心事和房事一樣,現在我們也不知爹地你們的心,當然也就不知道我們自己的心。我們是一群沒有心和沒有肺的人。萬里長袖且為誰在舞呢?當我們一塊和骷髏坐在村西會議桌上我們還這樣想。雖然拖拉機和推土機看到我們的篝火就像轟炸機看到了地面的標誌和目標一樣尾隨而至,但是我們的靈魂和前邊的鬼魂、後來的骷髏和前邊的骷髏都一下提起自己的腦袋四散奔逃,然後快速而準確地坐在了牛屋的會議桌前。會議桌上已經蒙滿了灰塵。好長時間沒有開會了吧?不但孬舅和郭老三這樣生前愛開會的人這麼嘀咕,就是在場的所有的靈魂和鬼魂,一下都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覺。當然這和生前的會場還有不同,生前的會場總是亂七八糟,人們的坐相總是東倒西歪,從每個人的神色和表情、姿態和抓茶杯的動作,都可以看出他們個個有主見,個個對世界有一整套自己的想法和溝通世界的渠道,誰內心都對別人不服氣,誰說話和發言都得不到大家的共鳴;但是當一群骷髏共同坐在會議桌上或是擺在會議桌上的時候,我們看到這會場是多麼莊嚴肅穆呀,頭顱的擺法和口型的張法,是多麼地整齊劃一呀。生前的情結沒有共同,到了頭顱的時代心事和心聲一下就統一了,雖然我們不知道這心事和心聲是什麼。我們深邃的骷髏的眼睛的黑洞看著一個方向,我們口型張的幅度一樣大小和深淺──雖然骷髏的具體形狀由於生前頭型大小的不同還有所區別──像小劉兒他爹生前就是有名的小頭梨,但是大家的嚮往還是一致的。外在的音樂這時候響了起來,就好象秋風在我們身邊和田野上穿過一樣。這是一首歌頌我們爹地的歌,這是一首我們歌頌爹娘的歌,這是一首歌頌我們童年的歌,這是一首歌頌我們少年的歌。這是稚聲合唱。這是拔高的單個的女聲的遊絲。這是胡琴的低拆和抽泣。這是占滿了整個田野的管弦樂隊和交響樂團的猛然轟鳴和從天而降的打擊和敲擊。秋風從我們骷髏頭上掠過,使我們一下子又回到了我們被砍頭的時光。過去我們從來沒有合成過一個人,現在合成了。過去世界從來沒有平衡,現在平衡了。過去事物總是有它的兩端,現在成了一端了。我們得到了安慰,我們得到了溫暖。過去的我們就像是寡婦的心,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現在一下就遇到了春風,冰雪溶化,我們的心聲就像春天的泉水一樣,一下就汩汩地流出來。我們一開始是來到了一個會議室,我們一開始對開會毫無信心,但是當我們來到這裡的時候,我們怎麼對周圍的環境和氣味是那麼熟悉呢?一開始還不熟悉,但是當我們走著走著,就好象走回了我們的夢境,這裡我們似乎來過,這裡我們似乎夢過,這是我們常夢的幾個支柱之一。就是這麼一個堡壘和瓦窯,就是這麼一條青草地之中的涓涓的河流,就是這樣飛速行走的路,就是這樣一望無際的花朵。我們又像一個人推開了一座塵封好久的老屋,陽光透過牆上的窟窿強烈地射進來,蜘蛛網佈滿了房梁,我們走到了一個陌生的境地,但是不,因為外在的一個聲音,一個「吱呀」的開門聲──也許連這個開門聲都沒有,是遠久的一個「吱呀」的開門聲在我們腦子中的回蕩,一個蜘蛛爬行的動作和形象,我們的腦子「呼降」一聲就開了竅,我們一下就對這裡是那麼熟悉,我們一下子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我們觸摸過的一切。我們走到和看到了牛屋之後還有一個牛屋,牛屋是永遠走不到頭的,我們不單看到這裡總有一個人彎著腰在一團亂麻中和一堆亂鐵中翻找和搗鼓著什麼,更重要是我們看到一個連一個的空蕩蕩的大房間,一排排的牲口架和秋千架上,還拴著千萬個模樣相同的來回搖盪的繩套。當頭顱和骷髏豸行著看到這一切的時候,乾枯的臉上終於有了青春。它又開始嚮往而不是愁眉苦臉了。為了這個,它乾枯的臉上,竟落下了一顆豆大的淚珠。噢,我還是上吊的並不是砍頭的。我是自覺的並不是被迫的。我在日常生活中沒有苦惱。我苦惱和愁眉不展的原因是並不是因為現實而是因為夢境。我們一齊做了一個或一批格調低下的夢。我們是為了夢而不是為了人生,我們是為了下意識而不是為了意識。一切都滿擰了,包括田野上的篝火和舞會,包括現代和後現代。我們差著好幾個層次呢。我們差著有和無、生存或者不存在呢。我們差著光榮和夢想呢。我們差著現實操作和胡思亂想呢。我們差著低級和高級呢。問題是這個低格調怎麼突然就竄到高層次裡去了呢。但這一切的發現和發展,都是因為一個最現實最低層次低格調它不是音樂也不是合唱的推土機和拖拉機的轟鳴,這才是令我們啼笑皆非的。草叢和花朵為什麼哪麼熟悉呢?原來我們穿行在其中聞到了他娘的私處的味道。這是我們為什麼拒絕草叢和花朵的原因。為什麼愁眉不展,為什麼痛苦,就是因為一個共同的夢──這個夢是什麼呢?現在我們追究的已經是這個了。不會描寫風景的作家不是好作家,沒有思想的作家也不是好作家,那麼沒有夢境呢?我們的小劉兒是不是一個好作家呢?雖然我們知道這個時候的小劉兒已經是小小劉兒了,只是為了方便,我們還在這裡繼續用小劉兒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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