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五一


  沒有頭顱的腔子就這樣排山倒海地向前走去。身子和腔子都已經走了,剩下的頭顱在想些什麼和算些什麼呢?多少年之後,我們看到他的頭皮、眉眼、鼻子、耳朵、鬍鬚和性感或不性感的嘴唇都風化掉了,但是我們還是可以看到這些被風雨侵蝕的顱骨是一副懊悔、煩惱和深刻的神色。它們生前也許參差不齊,膚淺和浮躁者居多,不說別人,就說小劉兒他爹或是白螞蟻吧,還有後期的老曹和老袁吧,還有外來的橫行·無道和牛繩·隨人吧,還有女兔唇和女地包天吧,還有卡爾·莫勒麗吧,但是他們風乾之後頭顱出現的表情,都和生前深刻的劉全玉、郭老三和馮·大美眼一個模樣了。當我們看到這些挖掘出來或一直在野地裡扔著被狗啃來啃去的骷髏,我們總覺得前人比我們憂鬱──憂鬱是一種美──和深刻。接著我們要問:這些頭顱和骷髏在懊悔和反思些什麼呢?我們需要用我們的心和這些頭顱和骷髏對一下話。這裡有一個前提是:這些頭顱和骷髏,都是我們的叔叔大爺或是我們的二舅呀。二舅,你們在想些什麼?不是都上吊了嗎?走的時候不是都義無反顧和興高采烈嗎?不是都領到通向地獄之門的通行證和口令了嗎?現在你們的骷髏,為什麼竟是那麼地煩惱和懊悔,疼痛與撫摸呢?是不是有些虛張聲勢和故作矯情呢?事情有那麼嚴重嗎?世界上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呢?就不能在飯後茶餘和談笑之間讓它煙消雲散嗎?當你們已經是骷髏已經和我們生活在不同的時代和空間裡,你們的心還從過去的日常生活和人生經歷中拔不出來嗎?就像你們在以往的生活中,從另一個人身上和心上拔不出來一樣。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無可挽回了,親人們,你們怎麼反倒固執起來、矯情起來和不懂事起來了呢?一開始想不明白,過後也想不明白嗎?生前你們沒有欠誰什麼,死的時候也是明明白白。沒有誰糊裡胡塗地結束自己,沒有誰隨波逐流和隨機應變,一個個都很有原則和死得其所,大家都領到了腰牌和得到了通行證呀。進入另一個世界時大家都大大方方和不失體面。如果是大家的骷髏都在那裡歡笑──在深更半夜和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經常能聽到黑黝黝伸手不見五指的故鄉的田野上不斷傳來骷髏的猙獰的歡笑,在風雨交加和電閃雷鳴的夜晚我們經常能看到骷髏和鬼魂在那裡狂歡和跳舞我們倒是放心了,但是現在到了沒有月亮的漆黑的夜晚田野上平靜無事和鴉雀無聲連一點撲閃撲閃的鬼火都沒有出現我們心裡倒是發毛了。我們會放不下心和提心吊膽地想:我們的前輩都到哪裡去了呢?隨著你們漆黑的田野上骷髏的深刻的歎息,你們可知道村莊裡的後代和孩子們,也隨著你們為你們當然主要是為自己深長地歎了一口氣呢。不管是爹地或是白螞蟻,不管是老袁和老曹或是牛繩·隨人和橫行·無道,你們可真不替你們的孩子爭氣。當然事後我們再想起自己的歎息和氣憤,也感到非常膚淺和非常骷髏化了。但當時我們可是一頭就紮到氣憤之中像你們一頭紮到深刻之中一樣拔不出來。我們對田野充滿了恐慌。在上吊的人群中,唯一拉下的就是一個六指,如果大家的骷髏都在歡笑和跳舞,剩下一個剃頭匠的骷髏在那裡向隅而泣我們能夠理解──這是上一輩子欠下的因緣,但是現在大家都在鬱鬱寡歡和從窪地的角落裡傳出一聲聲狐獨的、無助的深長的歎息,本應備受頭骨和靈魂煎熬的六指,現在倒像一個沒事人一樣在那裡東遊西轉和無動於衷,就讓我們對你們的死後啼笑皆非了。他倒比你們顯得可愛呢。他既不深刻,又不歎息;既不懊惱,又不反思。就像你們狂歡他在那裡痛苦會增加你們的幸福一樣,現在你們煎熬他在那裡無動於衷更增加了你們的痛苦和憤怒了。你們會想:這成一個什麼世界了?有通行證到達這個世界倒是一番痛苦,沒有通行證溜過來和蹭過來的人竟在那裡大搖大擺和如入無人之境。大廟是為他蓋的嗎?茂盛陰森的古柏是為他栽的嗎?問題的複雜還在於對他的不解:他這樣表現是原於破碗破摔呢,還是他在你們之前就已經對這漆黑的明天的田野有了清醒的認識呢?是真傻呢還是在那裡裝傻充愣呢?是真的可愛還是在那裡對我們大家有更加狠毒和毒辣的陰謀詭計呢?你們擔心著他會對你們一網打盡呢。你們骷髏的苦惱還是複雜和多層次的呢。鬼魂的跳舞和骷髏的狂歡的日子還沒有到來──它什麼時候才能到來呢?你是沉思的大衛嗎?你就是沉思的大衛,也是中午睡覺剛剛起來睡覺之前又剛剛關係現在赤身裸體坐在床沿上在那裡疲憊地沉思和胡思亂想罷了。我們盼望著我們故鄉的原野上燃起沖天的篝火,一天一夜都不熄滅,已經過去的叔叔大爺和嬸嬸妗妗們立起和抖起自己的頭顱在那裡跳舞。雖然他們沒有身軀身軀已經離他們遠去,地上圍著篝火一跳一跳的都是一些失去身軀的像尿罐一樣的單個的頭顱和骷髏,但是看著它們在那裡歡快地蹦跳,它們感到一些溫暖我們也得到一些感動。跳著跳著它們從骷髏的空腔裡就發出了驚人的喊叫和把握不住自己也把握不住世界的怪笑,但是我們聽起來怎麼那麼親切就不知不覺流下了淚──乍看起來乍聽起來你對這些像尿罐一樣的骷髏在那裡一蹦一蹦發出怪叫會感到恐怖,但是當你知道這些骷髏的前身是誰的時候,你就不會感到恐怖而只會覺得溫暖了。他們就是小劉兒哥哥,白石頭哥哥,曾經以高大的身軀拉著我們的小手在河邊行走的孬舅、豬蛋大叔、牛根叔叔和牛繩·隨人大伯,還有那個已經有些囉嗦的老袁和老曹大爺,兩位老人家的背在我們故鄉的河邊都有些駝了,他們就是再囉嗦和再絮叨,我們見了他們還是要親切地喊一聲「老袁大爺」或是「老曹大爺」,還有儀態萬方的馮·大美眼,還有打小就和我們在一起割草剜菜的女地包天和女兔唇,還有多才多藝的六指叔叔和瞎鹿叔叔……都是我們的親人呀。六指叔叔把一個尿罐都能理成美國飛行員那樣的板寸,瞎鹿叔叔的笛子和二胡吹得和拉得多麼哀怨和傷感呀。過去的哀怨和傷感對於我們的現在是一種啟示或是預感嗎?是一種前奏或是過門嗎?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一隻笛子或一把二胡,把我們故鄉都吹得升騰了和把月亮都拉低了。現在他們都不在了,他們變成了一片瓦礫場上到處亂扔的破磚亂瓦他們的頭顱和骷髏就這麼在野地裡四散著。當我們抱著我們親人光禿禿的頭顱的時候,當你們的血肉和筋腱和睫毛都被風化和吹散的時候,我們的淚落到了你們臉上,你們的表情還是大張著口腔一成不變。我們不知道你們的身軀毫無主張地走到哪裡去了。你們生前我們沒有照顧好你們,你們死後為什麼還是愁眉不展和一副深刻的表情呢?你們沒有跳舞和狂歡。你們好象死得和走得不太安詳。你們在懊惱什麼呢?你們在反悔什麼呢?過去的世界上還有什麼放不下和牽著心的東西呢?再好的深刻過去一段也都是飯後茶餘的一句笑話,愁眉不展只能得到後來人的另一番嘲笑,當你們的血肉、筋和睫毛漸漸已被風化和吹散的時候,你們知不知道人間的懊惱和深刻也會被風化和吹幹呢?一陣風你們就去了。你們為什麼不跳舞?你們為什麼不開篝火晚會?如果你們不開和不跳,我們可要在這故鄉的原野上,再起另一座麗麗瑪蓮的五星級飯店了。我們會象當年的孬舅和豬蛋一樣,在裡邊胡作非為和群魔亂舞。我們都不是精神上的不撤退者或是要守護我們故鄉的黃昏和田野。我們還是可以馬上對話和談心的。我們的身軀沒有了,但是我們的頭顱還是可以馬上到村西的牛屋裡去,我們的頭顱圍著桌子或者乾脆就放到桌子上擺成一圈,我們就可以開一次新的討論會和對話會了。我們可以討論一下為什麼我們要深刻和愁眉不展,弄得後代和後來人都有心理負擔。我們可以忘掉我們死後的過去,我們為什麼就忘不掉我們的生前呢?有什麼共同的不如意、不爽快和疙疙瘩瘩的種種彆扭呢?──不是共同的還不算,如果是單個的苦惱為什麼死後都是千篇一律的愁眉不展的表情呢?一定有一個共同的情結。而且這個苦惱和疙瘩絕對不是針對別人,如果是針對別人我們可以外延成一種憤怒──當然我們這種在日常生活中的憤怒的發洩都是尋找最薄弱的環節入手了,他們可能是我們孱弱的父母,當然最可能的就是我們的孩子。下雨天為什麼打孩子呢?純粹就是為了閑著就是閑著嗎?不,這是我們憤怒的集中。我們在睛天的日子裡過了一段總是盼著下雨。為什麼小劉兒生前的身上總是青一塊和紫一塊呢?就是小劉兒他爹那個老雜毛集中了對我們、對大家、對故鄉和對世界的所有的不快。但現在大家和小劉兒他爹的區別在於,我們不但對別人和客觀、對世界和故鄉產生了不滿──不滿就是我們進步的開始和起點,而且開始對自己的生前和平生也發生懷疑,這就使問題更加複雜和讓人愁眉不展了。他們死後對我們後代倒是滿意了,見到我們他們的頭顱沒有憤怒甚至還有一些久別重逢的親切和欲言又止。他們現在糾纏的僅僅是自己。這是他們上吊的標誌。這次他們倒是把我們像一個屁和一個蛋一樣輕鬆地給放過去了──你們把自己倒是留在了海關的另一邊。飛機就要起飛了,但是你們就是不往自己的護照上蓋出境章。你們以為自己是有問題和不宜出境的,雖然你們的身子早已經出境了但是你們的心還是留在了故土和祖國。你們的靈魂開始糾纏起你們的前身。這個標誌就是你們的愁眉不展。親愛的爹爹,你們知道你們這樣跟自己過不去,比當年你們打我踢我擰我和掐我還讓我心痛。你們打我們踢我們擰我們掐我們那是為了我們好,現在你們打自己踢自己擰自己和掐自己是為了什麼呢?我們的心都在滴血。為什麼當你們的血肉已經化成了一撮塵埃,你們的頭顱成了張著嘴的一塊風化的不變的骷髏,還要給你們的後人留下愁眉不展的表情呢?看到這個表情,你們的兒孫們比自己遇到煩心事還要苦惱和百思不得其解;不弄懂和弄通這一點,我們的日子也過不安穩,我們提著和懸著的心也放不下。一個頭顱是這樣沒有什麼,問題是全部的頭顱都是這樣,這就讓我們對你們這個共同的情結也像你們一樣繞不過去和趟不過這條河了。到底是為了什麼?你們把你們的苦悶留到了自己的心中和你們的表情裡。我的親愛的哥哥。一個愛你痛到骨髓的人問。──讓我們看著你們的骷髏還猜著你們的心事。同時,你們這一手可真夠厲害的,你們生前的打我們踢我們擰我們掐我們沒有把我們制服,現在你們的愁眉不展倒是把你們的後代給難為住了。不但是小劉兒,就是故鄉的所有的後代,這個時候都抓著自己的青頭皮說:「這比打我們掐我們還讓我們為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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