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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〇


  卷三 5、秋風過後,對頭顱們的法庭調查

  我們知道我們最終還是被砍了頭。大刀一閃而過抽出的冷風,多少年之後還一陣陣掠過我們的頭腔。是腔骨而不是排骨。當我們看到肉聯店掛出賣腔骨的牌子,或是路邊飯鋪掛出今天燉的是腔骨而不是排骨的時候,我們總是從心底生出一種溫暖,就像離家多年的遊子突然在異鄉的土地上看到家鄉的風味招牌一樣。當我們還原成街上行走的市民時,雖然我們也知道看到腔骨比看到排骨溫暖的根本原因,還是因為腔骨比排骨便宜我們吃著這個心裡更加有底,我們坐在飯桌前更能保持自己的自尊和風度,我們能夠更從容和更大膽一些,我們可以大聲地讓女招待在吃腔骨之前先給我們上一壺茶。這在我們戰戰兢兢吃排骨渾身不自如不自在一邊吃著還一邊盤算這一頓排骨能夠買多少腔骨所以排骨吃下來並不是在吃排骨的情況下是難以發生的。何況旁邊還有你的妻子或丈夫在那裡由於這排骨生出的懊惱和憤怒這種懊惱和憤怒外延成一種埋怨和責備撒到你身上,而且她(他)不直接指責排骨而一定要找一個別的東西比如是油炸饅頭或是冰鎮汽水來給你發洩一通,於是你們兩個就像是籠中的蟈蟈一樣在那裡相互咬噬和吞噬對方的肚皮或是大腿。用這種相互吞噬和亂咬的行徑,向別人──店主或別的顧客證明錯不在自己而是自己的配偶多麼地不是東西。這種相互出賣更增加了你們相互吞噬時的狠毒性和毀滅性。一切都無可救藥了。你們一頓排骨吃下來,一頓豬排或是烤小牛肉吃下來,你們一下都瘦了四兩。你們在吃著排骨的時候,就盼著這種憤怒和過程早一點結束;為了掩飾這個,你們把吃排骨的過程又故意延長。你們相互指責你怎麼站到了店主和其它顧客的立場上了?但每個人都不承認這一點。出了飯館你由衷地在心裡說:

  「下次再不能吃排骨了。」

  這時你突然醒悟目前有比拋棄排骨更難拋棄的問題,開始有意把憤怒轉向飯鋪或肉聯店:

  「他們有什麼了不起!」

  但你的配偶一陣風似地就掠過了你的身邊和頭顱,她(他)對你的討好和排骨的化解半點不買帳。她(他)知道你這種討好和化解的本身已經不是為了排骨而是為了排骨之後的日子怎麼過這點陰謀和伎倆。排骨的風波還要持續一段時間呢。但你今後不再吃排骨了。我不吃排骨。你說。在你第二次婚姻的時候,你的情人和愛人向你求婚或是要求你對她負起責任提上褲子要認帳接著就要和她結婚的時候,你由衷地說:

  「我可以和你結婚,但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對方怵目驚心地問。

  你答:「只要你不讓我吃排骨。」

  後來你就結婚了。你們總吃腔骨而不吃排骨,這時你們吃得是多麼地從容、鎮定和旁若無人呀。我們原來就是一個腔骨。真是吃一塹長一智。你從這一點上發現自己還有救。從此你就對世界和你自己充滿了信心。這就是我們對腔骨而不是對排骨所以這麼有感情的原因。雖然我們也知道腔骨就是腔骨,它外在的美好和詩意都是我們人為加上去的,但是我們還是對腔骨一往情深。你好,腔骨。我們路過腔骨的時候,我們總要這麼說上一句。路過動物看它腔子的時候我們也這麼說。當我們的頭顱隨著血的剎那間噴湧滾落到一邊去球的時候,我們看到我們直立的身架上就剩一個冒煙的腔子雖然這腔子還沒清洗肉乎乎也血乎乎到處粘連模糊面目不清眉目不展就像沒出滿月的孩子眉毛鼻子還一把抓,我們還是像對有過一段美好感覺和快感的情人雖然現在要破裂了和去球時說的那句矯情的話:我們無怨無悔。我們還像平常路過別人和別的動物的腔骨時說的那句老話和套話但是不管怎麼說為什麼每次都有它獨特的新意呢?──為什麼就像小劉兒的著作一樣每次捧讀隨便翻到哪一頁都能讀出一遍新意呢?──我們對著自己也照舊說了一句:

  「腔骨,你好。」

  當然,事後我們才知道當一開始我們說著「腔骨你好」的時候,我們是不是就一定和肯定理解腔骨呢?就真的把握了腔骨和排骨的差異了呢?由戰戰兢兢到自尊從容是不是就因為一個差價和便宜呢?一開始我們不管是在肉聯店或是在飯館都是這麼認為的。一個是四塊七,一個是五塊六,九毛錢的差價成了我們填充和充滿了幸福感的不可逾越的溝壑。當時我們像蟈蟈一樣張著牙齒噬咬和撕扯對方的肚皮和血肉的時候,我們也是這麼想的。回家的路上我們還用這種思路來鋪排今後的日子呢。當我們開始第二次婚姻的時候,我們還以此為由頭和看它今後的發展呢。「只要你不讓我吃排骨。」事後──總是事後我們才明白,當你要求自己不吃排骨只吃腔骨的時候,你對腔骨是不會有根本的醒悟和認識的;只有當你整天真的不再有排骨頓頓吃的都是腔骨這時你不知不覺地對排骨又有些嚮往和懷念的時候,當你坐在家裡的飯桌旁和你的配偶慢條斯理地吃著腔骨的時候,這個時候你的內心在說:

  「我多麼想到飯鋪去吃一次排骨呀。」

  就好象和平的日子過久了你多麼盼望一場戰爭一樣,就好象平靜的水面總是平穩你多麼盼望一場風暴一樣──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你才知道你為什麼對腔骨一往情深。只有到你盼望排骨的時候,你才知道你為什麼那麼放心和穩重腔骨。絕對不是差價的問題,當然差價也是一個重要因素,但它只是龐大事物的激活而不是決定事物發展的內核。它的內核和核能是什麼呢?通過一場夢,通過一陣秋風,通過天上飄過的一朵流雲,通過麥田裡蝴蝶飛舞的線跡,通過老朋友或是老關係──就像瞎鹿歌裡唱的絕對不會是新關係──的一句無意的話,你突然毫不相干地明白了,你在日常生活中為什麼從腔骨身上得到那麼多的溫暖直到對這三月的陽光由於一成不變過久而產生了膩歪這時你為什麼又盼望陰天。那就是因為你對多年之前那次集體砍頭的溫暖的回憶。腦子中你已經把這個特別的溫暖給躲避、排擠和故意遺忘了。你已經故意在計算機的硬盤中把這個信息給抹掉了和刷掉了。就好象你計算機中記著一大排關係的名單,後來你故意把他們(她們)給抹掉了和刷掉了一樣。當然也因為那是一次集體的行動而不是你單個的行動,於是你對這個集體的行動就不去負個人責任了。而小劉兒對我們的記述,又總是那麼大而化之一下就把我們集體、總結、歸納和邏輯掉了。他文章中出現的總是群像而不是個別和典型。他總是像菜市場的賣菜大嫂一樣,一看太陽下山,就把我們像蔫了的韭菜一樣一毛五一堆給處理掉了。而我們藏在這一毛五的一堆裡還無動於衷。這真是典型的東方思維從小劉兒到我們大家。說是自我恰恰不是自我。你這樣對待我們倒還沒什麼,反正我們也習慣了和麻木了,但是可苦了那幫到我們故鄉來的外賓了。馮·大美眼,卡爾·莫勒麗,呵絲·溫布爾,基挺·米恩,巴爾·巴巴,牛繩·隨人和橫行·無道。當然,現在看來他們也無動於衷,時間一長他們也已經被同化了。他們也已經串種和麻木了。就好象我們在街上碰到一個在此地居住多年的外國人一樣,他(她)的形象是外國人,他人還是外國人嗎?他們對腔骨的一往情深也覺得是一個便宜和差價的問題,這裡也同樣寄託著他們的溫暖和回憶。涼快並不在空調的冷風裡,而在大汗淋漓的麥田之中,突然一股小風吹到你的身上;痛快是在痛之後而不是快之中。一切都忘記了嗎?忘記了過去就意味著背叛也忘記了嗎?直到第二次婚姻的時候,你還只記得說:只要你不讓我吃排骨。就是不說排骨,你也會說只要你不讓我吃泡飯如果你是一隻山羊你也會說只要不讓我吃雪蓮。只要你不讓我到麗麗瑪蓮。只要你不讓我吃菠蘿馬蹄。只要你不讓我吃山藥蛋。只要你不讓我吃羊蛋。只要你不讓我吃羅蔔燉肉。只要你不讓我吃梅菜扣肉。只要你不讓我吃奶酪、汽司和蓖麻──只要你不讓我吃雞毛,真的是一地雞毛嗎?我是你爸爸是不錯,但我是你爸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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