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二四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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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吊都這麼說了,我們還能說什麼?我們就是違背上吊去上吊,沒有上吊我們自己也上不了吊呀。我們除了回到自我,沒有別的辦法。大家像蒼蠅一樣「嗡嗡」一陣,意見很快就無可奈何地統一了。我們要體現一下時代和自己再上路。但是統一以後怎麼體現,在這臨上吊之前的匆忙時刻,又是擺在大家面前的一個難題。本來這人難題還只是我們男人的或者說這個問題是由我們男人引起的,但是現在因此我們男人城門失的這把火,也殃及到女人們那池魚了。女人們也同樣面臨著已經到了自我的時代如何表現自我的問題,在這臨死之前的最後時刻。現在不是說你不自我,就假定你是自我,你怎麼能含而不露體現出來呢?本來我們是討厭表演的,我們在上吊之前已經卸掉了我們的面具,當我們卸掉面具的時候,我們以為永遠告別了面具和舞臺呢,誰知道大幕落下還沒多久,燈火熄了還沒多久,曲終人散和人去樓空還沒有多久,開場的鑼聲和化粧室的鈴聲又響起來了。風又吹起來了。雲又扯起來了。垂落的大幕上又打上了前燈,觀眾的「嗡嗡」聲已經在劇場或是打麥場上像蒼蠅一樣響起來了。本來我們已經謝了幕和封了筆,現在又得匆匆忙忙趕回來了。油彩又擺在了你的面前,戲靠又套在了你的身上,你還得再出演一次你新的角色。本來你要真實了,本來你要過輕鬆的和松心的平常日子,本來你可上吊了,但是且慢,你在死前再給我們人戲不分一次,你在死前再給我們證明一次你是你而不是別人,你是現在的你而不是過去的你也不是將來的你,你總得讓我們驗明正身吧?可怎麼才能表現我們的現在和自我呢?怎麼才能表現出我們一個個都和別人沒有關係呢?這就像我們當初表現異性關係、同性關係、生靈關係或靈生關係一樣對於我們是一個新的難題。而且這個難題和以前的難題還有不同,過去的難題還有充裕的時間讓你思考,讓你醞釀情緒,一條拍不好可以拍兩條,兩條拍不好可以拍三條,三條四條拍不好,五條六條總可以了吧?除了條多之外,我們還有一個群體的交流,不管是異性關係也好、是同性關係也好、是生靈關係也好或是靈生關係也好,都不是一個人所能完成的,群體的交流固然有群體的壞處你可能會被淹沒,但群體在一塊也能相互得到啟發呢。但是現在不行了。時間有了規定性,馬上就要上吊了,是一個三一律,不能實驗,不能演砸,只能拍一條,多一條都不成;它不是一個群體交流,它要求的就是單崩一個人,自己表演自己,自己表演自己,自己封閉自己,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一切都跟別人沒關係。沒有啟發,沒有幫助。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各人想各人的招,誰也替別人想不起什麼。一股新時代的風雲,終於將舊世界翻卷過去了。過去的千篇一律和動作上的整齊劃一已經處於崩潰決堤的邊緣,這才是千鈞一髮和千金一笑的時刻呢。整齊的秋千架和整齊的光頭和鮮花有什麼用呢?如果找不出一個可以表現人人都在自我的非整齊劃一的動作,以前各方面的統一頃刻都要土崩瓦解。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我們在漆黑之中,一個個圍著自己的圓在那裡像困獸一樣轉起自己的圈。秋千架上本來已露出紅色的曙光,我們怎麼一下又掉到黑暗中來呢?哪裡是我們的出路呢?這時一個黑孩子從陰暗的地溝裡鑽了出來,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從沙灘上浮現出來,他們說,他們找到了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這個問題對於一些人是難題,對於另一些人也許就是水到渠成和手到擒來呢。他們還洋洋自得地說,這還不好辦嗎?在過去幾個時代的艱難的歲月裡,我們不都是這樣的自我者嗎?當然現在自我是一種時髦,那個時候的自我可就是一種被迫了。但我們和髒人韓不同,髒人韓還有一種由上而下破落之後小業主和小地主的失落,我們一直連失落都不得一直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是物質和精神上的被壓迫和被剝削者除了自我沒有別的辦法。如果說他的自我是一種無奈那麼我們的自我就是一種自覺了。這兩個人是誰呢?就是我們的老李和老趙,就是我們的小劉兒和前孬妗。考察他們兩個以往的歷史和生活,可不是嘛,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本來這個壓在雜物中的破罐沒有發現,現在偶爾去落滿灰塵的儲藏室翻雜物,無意之中竟發現正好用得上它。真是適時,真是合適,我們一下有了這樣的驚喜。過去我們怎麼就沒發現它們呢?過去我們怎麼就沒注意到這兩個破罐呢?現在它們一下就凸現出它們的價值和發出了它們金色的光芒。正好在手邊,果真是個破罐。放到過去是破罐,放到現在就是過去掛在門楣上金色的夜壺了。一個狗也不啃的黑孩子,一個讓丈夫休了幾輩子的髒老婆子,他們除了自我還能幹什麼呢?他們就是想幹什麼,誰又和他們幹呢?但是過去的短處現在變成了長處,過去的膿瘡現在變成了燦爛的桃花,現在我們倒要向他們請教:小劉兒,親愛的前孬妗,你們有什麼辦法?這時小劉兒和前孬妗也理所當然地端上了架子,在這黎明就要到來公雞就要打鳴的時刻。辦法當然有,但我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們。過去沒有這彎彎肚,現在也不敢攬這鐮刀頭。過去多少年的壓抑和委屈,沒想到到頭來應到了這裡。當年我們垂頭喪氣和一籌莫展的時候,他們在哪裡呢?現在無意之中到了我們的時代,你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想得到我們的訣竅了?我們以為暗無天日就沒個頭了呢。我們以為這麼著就結束了呢。沒想到在到頭的時候,我們自己的時代和好日子不聲不響和沒有腳步聲地就來到了我們面前。我們一定要把這個該到頭的麵筋再拉長一些,再抻長一些,就像是拉麵伸面而不能是刀面削麵,不能讓它一刀下去就完了,就下鍋了;水開了讓它等一會兒,我們得在大家都玩完和下鍋之前,再把面拉長一些伸長一陣呢。心急吃不得熱豆腐。本來是個一,我們現在要把它做成個五。憑什麼你們都玩了那麼多時代,輪到了我們的時代,就要匆匆忙忙和緊緊張張結束呢?反正我們不上吊,你們也不了吊,我們不把體現自我的辦法告訴你們,你們也無法上吊。聽他們這麼說,我們一幫懂得異性關係、同性關係、生靈關係和靈生關係就是不懂自我的人也沒有辦法,誰讓我們犯到人家手裡呢?我們只能無奈地看著他們在那裡故意把他們的時代和好時光給拉長當然這種幸福拉長的本身對於我們這些落後時代好日子一去不復返的人來說無疑是一種活受罪。本來我們還不懂活愛罪是什麼滋味,現在懂了;活著就是受罪,多活一會兒就多受一會兒,我們情願早一為上吊。但是我們求死無門。都說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現在看落後時代就找不到死之門。玩完、去球、瞪了眼和蹬了腿,就像岸上的情人、溫暖的港灣和懷抱一樣離我們越來越遠。為了這個玩完、去球、瞪了眼和蹬了腿,為了吹燈和拔蠟,我們有求於人。我們終於在故鄉走到了他鄉,雖然我們一步都沒有動;我們頭上還光著和頂著鮮豔的花朵,但我們已經與故鄉陌路相逢和對面不相識。在這個別人的故鄉我們找不到路標,找不到夜壺和北,我們只能看著別人在他們的時代、故鄉和家門口盡情玩耍,嘻笑怒駡,等別人玩夠了幸福夠了再來處理和處置我們,交給我們通向鬼門關的通行證。幸好還是一隻髒猴和一個頭上吊著蝨子的老乞婆,雖然到了他們的好時代,他們已經如魚得水,但是由於他們在以前的時代過於壓抑和困頓了,過於不得手和不得勢了,過於沒得著煙抽了,所以現在雖然到他們的新時代和自己的家園和故鄉,他們只是理智地知道要把這時代和時間給抻長和拉長,但是伸長拉長之後該怎麼玩,他們因為缺乏歷史基礎而感到也沒什麼好玩的。過去的破落戶現在進了大戶人家,看到什麼都好,但是看到什麼都不知道該怎麼玩。他們有些面面相覷,他們有些膽怯,他們有些拿不出手和說不出口,他們在自己的新家坐臥不安,他們甚至還有些懷念自己過去的豬窩和狗窩呢,他們在自己的時代開始有了拘束感,還沒有在不是自己的時代受著別人的壓迫和剝削更感到自由呢。我們不留戀田野,我們還懷念我們過去的雞籠。我們在自己的新時代也是感到活受罪呢──在這一點上,小劉兒和前孬妗和我們在新時代的感覺又是多麼地相同呀。當他們感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感到有些苦惱,但我們卻驢馬不分地終於感到自己有救了和有指望了。我們看著他們把面拉長了,但接著他們不知將這面怎麼下鍋和下鍋之後怎麼把它們給撈出來,他們沒有打撈拉麵和他們自己的笊籬、魚網、哪怕是女人頭上的網罩或者是牛嘴上的籠頭。他們總不能伸著自己的雙手到沸水紅油中把拉麵和抻麵給撈出來,於是他們就覺得到了自己的新時代還是生不逢時和呆著就是活受罪;與其這樣,還不如早點結束和死去呢。好死不如賴活著,現在是賴活不如好死了更乾脆和青史留名呢。還不如早一點把鑰匙給交出來呢,早一點把通往地獄和上吊之門的道路指給他們呢,早一點把體現這個無聊時代的方式告訴他們呢。早一點說出來,我們大家一起早一點解脫。當你們證明你們其實看著你們剛才手足無措的樣子你們也無需證明了──我們也證明了我們,我們不都把往事一筆勾銷了嗎?不要再扭扭捏捏和前思後想了,把奧妙給大家說出來。小劉兒和前孬妗經過扭扭捏捏和前思後想,最後的結論倒是:說出來就說出來。沒有經過拷打和逼供。這個決定一經做出,兩個人都有了雞肋是吃掉還是仍掉,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終於決定扔掉的解脫之感。痛苦是鬥爭之前,經過思考有了一個決斷之後,一切也就不痛苦了。就好象痛苦是死前的事,真到死後也就不痛苦了一樣。要不大家怎麼都盼著早一點死呢?一經決定,立即解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接著心胸也開闊了,立刻跟大家站到一起了。接著還為自己的這種境界而感動,在憂心忡忡解脫之餘,立刻心騖八極,上天入地,悼亡懷友,珍惜歲月,浮想聯翩,潸然淚下──當然說起來也沒有什麼,不就是知道一個如何體現自我的習慣性動作嗎?但兩個人真把這當成了事,我們大家也就把這個當成了事,因為這牽扯到我們能不能上吊和今後的命運呢。他們借此抖了一下就像在某些我們非求人不可的場合讓人家挺有風度和氣派地抖一下人家的綢衣服一樣是正常的和我們也說不出什麼來。兩個人抖了一下衣服,前孬妗都快把她的頭髮裡的蝨子抖出來了。兩個人還很有風度地在那裡相互推讓: 「小劉兒你說吧。」 「妗妗你還是比我有經驗,還是你說吧。我不願跟自己的親人和妗妗爭一日之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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