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二四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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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成了什麼樣子!」 「還要不要一點精神文明了?」 「嚴重的問題在於教育故鄉和農民。」 但是白螞蟻的這點心情、步態和語言,更增加了我們的擁擠。我們都想早一點加入白螞蟻的悠閒和精神文明的行列呀,所以我們現在就更加爭鬥和擁擠。橫行·無道給剃出來了。豬蛋給剃出來了。老曹給剃出來了。(糟老曹怎麼也擠到前面去了呢?但接著我們又想到老曹在歷史上從來都是一個識時務的英雄,到關鍵時候他拼老力頂上去還是不奇怪的。這又增加了我們的擁擠。特別是老曹摸著自己剛剛剃過的青茬的光頭,一身臭汗從人群中擠出來,一下來到大廟中,摸著自己剛剛剃過的青茬的光頭,讓清風吹得周身透涼和心胸開闊,說:「就像是當年剛打過一場大仗,我在木桶裡洗過澡,一個人走到古戰場一樣。」又說:「光頭好,光頭好,還是光頭清爽。」)俺爹給剃出來了。牛繩·隨人給剃出來了。牛根給剃出來了。髒人韓給剃出來了。小蛤蟆給剃出來了。劉全玉給剃出來了。(劉教授本來留著一個大背頭,現在一下剃成光葫蘆,讓人看著他的學問好象一下也失去了似的,一下還原成了一個打柴的。我們都看著他笑。但劉教授並不這麼看,也不知道他是為了附合時代和潮流,還是為了現在而犧牲以前,為了現在的死而犧牲了他以前的生,就好象我們在生前常常為了一時的風光而臭駡過去一樣,還在那裡故作瀟灑而掩蓋他的失落,當他的頭被刮出來從人群和笑聲中鑽出來,一邊像小孩子剛剛被剃頭在那裡有些不好意思,一邊自嘲地捫著自己的光頭──是捫而不是拍,這一下也顯出了他的學問底子和與我們的不同──說:「還是剃了清爽,怎麼腦子裡的靈感一下前所未有地唰唰地就湧出來了呢?早知這樣,我早就剃成光頭了。我找到了我過去在詩學方面一無所成的原因。」這時我們倒是不好意思再笑了。再笑就顯得我們太膚淺了,說:「教授,你也不必過謙,就是你過去的研究,還是有許多成果的。起碼在蓮花落和對口詞方面,還是比髒人韓要文雅和能登大堂多了。這倒和你的光頭沒關係。」教授這時又蹬鼻子上臉了──臨到死他才明白,原來謙虛也是拉攏群眾的一種行之有效的手段──但是他一下就從一個極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跨起步子就過了線,他在那裡撚著自己剃下來的雜毛說:「怎麼沒關係,還是有關係。過去只是蓮花落,現在怎麼就有新詩了呢。」接著咳嗽一聲,「我念給你們聽聽: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懷中痛哭一晚!怎麼樣?有了這些雜毛,還是不專心呀。等下一輩子我一生下來,就讓俺娘一根一根都給我拔下來!」說完,就趾高氣揚地越過我們到了陰森清新的廟裡,走到了白螞蟻和老曹這些前朝元老中間,在那裡似乎揚著手在說著什麼,用一種無形中的不屑把我們扔回到尷尬之中。當然這更加增加了我們的擁擠。我們看著廟中的悠閒和談話,就好象看著遠處機場上一群大人物聚在一起在說什麼一樣神秘。)瞎鹿給剃出來了。巴爾·巴巴是唯一一個在那裡邊剃邊嘟囔的人:「其實我球星的小板寸,並不一定比這光頭差呀。」我們馬上說:「那再給你恢復過來,再給你恢復過來!」巴爾·巴巴馬上又笑著搖著手說:「那倒不必,那倒不必!」)郭老三也彆彆扭扭地剃出來了。(他頭上竟被剃出幾個口子,但他和巴爾·巴巴正相反,也不知他是故意用這種唱反調來最後顯示和突出自己,還是時間長了──學術和文明時代的時間一長大家就皮了,老毛病就復發了──又開始損人利已,一邊捂著流血的頭,一邊在那裡喘著氣,還故意睨了巴爾·巴巴一眼說:「鮮血和鮮花,一下就協調了。感謝光頭。」我們像聽到感謝生活的論調一樣又想發笑。)路村丁給剃出來了。袁哨也給剃出來了──當然最後大家都給剃出來了。這個時候大家都歡欣鼓舞。都平等了。都不說了。都悠閒了。都散步了。都把花插到自己的光頭上。頭兒光光,今夜做個新郎。這時的大家開始在廟裡一字擺開,繞著圈跳起了歡樂的火圈舞。我們手拉著手,步調一致地踢著腳。向左轉半圈踢一下,向若轉半圈又踢一下。喝一口家鄉的水吧。這個時候一切紛爭都解決了。誰挨著誰和誰不挨著誰都無所謂和愛誰誰了。花朵在我們頭上怒放。歌聲在我們耳邊蕩漾。一個聲音高叫著喊:上吊吧,超越自我和拋棄自我的時候到了。聽到這個聲音,我們嘎然而止,一下子就停止了響動和鬧動,開始默默地和乖乖地把自己的褲腰帶解下來搭到一排一排的秋千架上,把我們細嫩如豆腐或是粗黑髮公牛的脖子套在了繩套上。直到臨死我們才知道,我們經過異性關係、同性關係、生靈關係或是靈生關係的階段,到達了學術和文明的新時代──原來這竟是一個自我的時代。我們從異性出發,現在以自我和上吊結束。原來一切都是錯的,我們擁抱別人和告別別人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雖然我們剛剛還在相互依戀、道歉和告別;正是為了告別這些而獲得新生,我們才來到了牛屋和秋千架上。過去的情感時代我們把一切都貢獻給了別人,只有到了學術和理性的時代,我們才知道自己照顧自己。當我們知道這些的時候,我們也在超越這些。我摸著自己的光頭,我們在光頭上插上鮮花,我們也就心滿意足和含笑九泉了。脖子上的繩都套好了嗎?秋千架上的結都結牢了嗎?腳底下的凳子都是不牢的和一腳可以踢翻使自己吊起來嗎?自己都把自己照顧好了嗎?可以喊一二三開始了嗎?但是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又在我們頭上響起,這個聲音如響雷、如霹靂,同時這個聲音並不是洪鐘大呂而是慢條斯理: 「且慢,既然我們到了一個自我的時代而這個時代又是在臨死前的一刻發現的,那麼我們上吊就不要那麼匆忙。如果這個時代和以往的時代類同倒也罷了,但這個時代既然與以往截然不同是一個自顧自的時代,我覺得匆匆結束這個時代就對不起這個時代特別是對不起自己,那我們也就無法體現這個時代無法體現我們的自我了因此它也就不算一個時代了。異性關係時代不體現說上吊就上吊是常見的,同性關係不體現說上吊就上吊也是常見的,生靈關係不體現說上吊就上吊也是常見的,鯨魚和母豬自殺的也多的是,同理靈生關係說上吊就上吊也是常見的,因為既然你的一切都是為了照顧別人,那麼你的上吊也不是為了自己更大的動機還是賭氣給別人看──看看過去時代上吊的人吧。但現在我們不是這樣了,我們現在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個兒。那麼一個自我時代的精神還沒有體現出來就提前上吊,我覺得這種匆匆的腳步像萬馬騰奔白駒過隙一樣等於我們沒到這個時代,而現在的上吊還是為了以前的時代從而不管是我們還是這個自殺都含義不清了。這樣不但我們不能答應,恐怕是自殺和上吊也不能答應呢。你吊的是過去那些時代的人呢,還是我們自我時代的人呢?吊過去那些時代的人你覺得沒意思也沒必要,不深刻也不深入,但是吊現在自我時代的人自我時代又一點沒有體現你怎麼證明他們就是自我時代的人而不是過去時代的人呢?大家都處於兩難的境地。不意識到這一點我們的上吊也許還痛快和高興,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再假裝不知道不說別人我們自己心裡就不窩囊和難受嗎?換言之,這還叫自我嗎?就是我們自己心裡不難受假充大頭,我們的上吊也是難受和不能接受的。不信我們問問上吊,這樣吊人難受不難受?這不是糊裡胡塗就上吊了嗎?知道的說胡塗的是我們,不知道的還以為胡塗的是上吊呢。上吊,你這最後的解脫者和解放者,現在該你說句話了。你說這樣糊裡胡塗上吊了你能接受我們就糊裡胡塗地上吊,你要說不行咱們一起想撤!」 說這話的是誰呢?原來竟是過去走街串巷唱蓬花落的下臺幹部髒人韓。他幾輩子都糊裡胡塗,在臺上斷案胡塗,下臺之後唱蓮花落也胡塗,沒想到到了最後的臨死時刻,他的頭腦竟飛速奔跑超越了我們一下子唰唰地清醒了。他看到了前邊的明燈。他真是一個適合自我時代的人。過後髒人韓還有些得便宜賣乖和得理不讓人地說: 「其實我在異性關係時代起,身上就已經有自我傾向了!」 於是就做出到了自我時代他如魚得水當然不想匆匆上吊而要在這火車站多停留一會兒的樣子。這也就扯著我們千軍萬馬不能馬上結束自己。我們是多麼想快一點結束自己呀。我們已經有些累了。但是不聽髒人韓的一派胡言還好,一聽他的話我們一下也胡塗了。我們真到了一個百花齊放和百家爭鳴的時代了嗎?就像我們剛到一個異鄉一切都是陌生的別人說什麼也就是什麼──髒人韓被時代冷落了這麼多年,現在終於沾上新時代的光大放異彩了,他不說自我理論我們個個都因為光頭和鮮花的過度興奮變得有些疲憊和懶意了──想快一點結束自己,聽了他的話我們一下也胡塗了,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呀,我們是一群認真的人呀,我們不能不明不白和匆匆忙忙就結束我們沒有經歷的時代,我們還得有一個表示和給時代留下一點記號。現在匆匆忙忙上路,等於什麼都沒留下。我們真是太胡塗了。雖然就我們的疲憊、懶意、疲乏和空虛來說,就了像我們睡得正酣對推醒我們的人充滿了憤怒,但是當我們在憤怒的情緒中聽他說所以要推醒我們是因為現在已經發生了地震,我們還是無可奈何連衣服都顧不得穿就跟著喊我們的人狂奔亂跳地逃到了樓外。這個時候我們情緒非常複雜。雖然我們明明知道也許會中了髒人韓的圈套,但是他這種洋洋自得的圈套一和歷史發展的趨勢聯繫在一起,你一下也覺得這圈套符合你自己的利益,你不就乖乖鑽進去嗎?不但是我們,就是那個手裡悠著圈套本來馬上就要結束我們的上吊本身,這個時候也有些猶豫和含糊了。髒人韓說的,也是它沒有想到的。本來只是說要來結束一幫人,一開始看到光頭還有些不滿意,直到後來看到鮮花,才覺得這次行動有了一點新意和過去的不同,但是剛剛起了一點興奮,這點興奮就讓髒人韓這個老雜毛給攪亂了──不但是我們,就是上吊本身,對髒人韓的提醒也有些不滿和憤怒──不提醒一個上吊也就順順當當過去了,我還有別的事呢,還有許多別的人在等著我呢,一經提醒就像你剛剛吃過一頓有滋味的飯菜摸著肚子在那裡心滿意足地想事突然有人提醒你剛剛吃下去的飯裡藏著一隻蒼蠅一樣,這時你不反胃不嘔吐才怪呢。現在上吊也對剛才的飯菜有些含糊了。如果它還要固執己見仍讓我們上吊,它就有可能冒著本來是來吊這一批人但它到頭來吊的是另一批人的危險。這比吃到肚子裡蒼蠅還要嚴重呢。它也有些後怕和後心裡起了冷汗。我們感到後怕還是各人顧各人──不是到了自我時代了嗎?都是一個單個,它感到後怕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批人整個故鄉從此就沒有人了;它擔的責任比我們大呢。因此它的含糊也就比我們大了。我們還沒說什麼,它在我們之前就結結巴巴地看著髒人韓──現在是髒人韓的時代呀,它也讓髒人韓給繞進去了──說: 「當然,當然,我們不能糊裡胡塗地上吊和吊人,還是有些體現時代和自己才好。還是有些體現才能讓我看清楚。這樣既是對上吊負責,也是對大家負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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