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四五


  說著說著白螞蟻就憤怒了,說到這裡他想起了自己的頭:

  「啊,弄了半天你們都不剃這頭,世界上就我自己成了這個頭是不是?不是我這個頭,現在你們還到不了這個地步還弄不懂為什麼不是這種頭而是其它什麼頭。不是說頭型不統一不能上吊嗎?怎麼發明這種理論的人現在倒置他過去的理論於不顧了呢?你把我的頭弄成這個樣子,你把我的頭弄得光禿禿的,現在你倒想帶著亂七八糟的頭提前溜走,別說大家不讓你走,就是大家讓你走,我也不能讓你走,起碼你得先賠了我的頭!你現在說是上吊,但你這樣做和獨裁者下臺時攜款逃跑有什麼區別?我們的頭都白剃了嗎?」

  公眾的憤怒,個人的憤怒,一下纏住了六指,讓六指想尋死上吊而不得。但問題是如果真不讓六指上吊,我們又不承認他剃頭匠的身份,他不就和我們一樣了嗎?當我們不阻擋六指聽時候,六指還在我們之外,我們對他這之外和由此給我們造成的損失感到無比的憤怒;現在我們阻擋六指,把六指超我們之外和多我們之外的東西給擋住和截住的時候,當我們把這個公雞的翅膀給剪了和截了之後,他不就和我們一樣是鵝了嗎?「說不說,不說我們就吊死你!」這是我們過去的口號和手段,現在當我們改成了「說不說,不說我們就不讓你上吊」時,六指也就無所謂六指頭型也就無所謂頭型了。但我們也不能因此讓人沒有一個好頭型就糊裡胡塗地上路。如果六指一開始沒有提倡頭型我們也就無意識和無感覺地不顧頭尾說上吊就上吊了,我們也就將自己的頭一排一排亂七八糟地掛在我們秋千架上了,但是現在我們通過六指知道了這一點,而且我們看著婦女們千篇一律的翹天的毛毛辮蔚為壯觀,組織和不組織、努力和不努力就是不一樣,這個時候我們就不能亂七八糟和散兵游勇地胡亂將自己的屍首像肉鋪的肉架上掛的肉扇子一樣掛在秋千架上了。東掛一片西掛一片還悠悠蕩蕩。誰來買就從上邊剁下來一塊。如果我們不知道整齊的重要我們也就把自己胡亂剁巴剁巴給賣了,但現在我們知道它的重要,我們就要把這肉塊洗乾淨碼整齊說膘沖外都沖外說腔沖裡就都沖裡。起碼我們是在整齊和有序地出賣自己,起碼我們是拿自己當回事的。我們就不信剃頭挑子的水鍋裡長不出花朵。六指,不要怕,我們沖著驚魂未定的六指說。我們既不能因為這個就不在臨死之前嚮往髮型了,也不能因為個別人已經造成了光頭的事實而不能改變其它了。光頭就算是一個例外好嗎?──當然白螞蟻立刻就光火了,你們踏著我的屍體就要往前走了嗎?你們真的把我當成了一個從容就義的烈士和革命的先驅者了嗎?告訴你們,我還沒有這個覺悟和犧牲精神。人生中我吃過無數這樣的虧也就算了,我也就不和你們計較和秋後算帳了,但是在上吊之前你們還敢這樣對我,我就要死也不答應了。白石頭,你還是不是我的兒子了?不是現在我們還沒有上吊我們的父子關係還沒有解除嗎?剛才小劉兒面對他爹的謙虛是怎麼說的?你總不能比小劉兒還沒有覺悟和良知吧?別人我管不了,但我還管得了你,你爹要因此上不了吊,你也就別想和大夥一塊上吊。如果故鄉出現一個個別你們可以說是一個例外,但是現在不是一個而是兩個而且他們還父子的話,你們所做的一切,還有代表性和說服力嗎?如果你還在嚮往髮型,那好,我告訴你們,唯一的出路和探索不是拋棄我們父子,而上馬上推遲你們上吊的時間,等我的頭髮長出來而且和你們長得同樣長的時候再說;出現這種事情你們怪不著我,要怪你們就怪六指和你們自己──說到這裡,白螞蟻開始拿著自己的光頭四處讓人看和眼看就要撞人,過去人們耍這種撞人的無賴都說「我反正是不活了」,現在他嘴裡說著「我反正是不死了」,「我不死你們也別想好死」!這時在牛屋裡大家又亂了套和不知如何是好了。這個時候不是作者表揚小劉兒,這個時候他在草叢中探索出來的花朵可就起作用了。原來我們以為姥娘給我們的花朵只是臨死前我們自己送給自己的一個安慰──別人不在葬禮上給送我們花,我們自己送給我們自己──因為我們上吊和自殺得已經沒有別人所以我們也怪不著別人了;或者只是一個禮節性和禮儀性的象徵,現在看不是這樣,它除了有這些作用,關鍵時候還是替我們解決共同難題的一把鑰匙呢。「哢吧」一聲,鏽垢了多年的舊鎖打開了。六指你不用發愁了,白螞蟻你也不要鬧了,大家都不用怛心了,當剃頭挑子的水鍋裡真長了一束花朵的時候,我們一下就恍然大悟和豁然開朗了。剛才我們說讓水鍋裡長出一個花朵只是一個比方,現在看它真長出來了我們就覺得是集體智能的結晶了。溫柔的花朵竟是我們最後的安慰。它不是我們上路之後的祭奠而是我們上路之時的標誌和通行證。我們不怕已經剃掉的光頭,我們也不怕還沒有剃去的亂七八糟的長髮。剃和不剃現在已顯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每人手頭還有一束花朵。這個時候我們知道剃了也沒有錯。六指的第一感覺還是對的,問題是他只知道上路和路的前一半而不知道後一半;只知道剃之前的該剃而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只是一個剃了上吊千篇一律的光頭那是絕對不行的和沒有任何特點和出奇制勝的地方,它也太生前和生活化了,但生活並不等於藝術,頂多它也就是一個新寫實;它是平禿禿的山上沒有長出一棵草,它是思想和感情的積累和醞釀而沒有想像,它是稚嫩的山羊現在頭上還沒有長出角,它是田裡一個強扭不甜的嫩瓜;我們苦惱和喊叫都白搭,因為我們還不到時候。現在時候終於到了,厚積要薄發了,山羊和瓜兒都長大了。這個時候我們回頭再看,一切都是必然的只是我們太性急了一些。我們只想到了光頭而忘記了花朵,我們只想到了憤怒而忘記了智能,我們只想到了推遲而忘記了成熟就在眼前。當剃頭水鍋裡終於長出花朵的時候,我們也突然明白自己的腦袋和光頭不就是一個剃頭鍋子嗎?單是一個光頭當然是寒磣和沒什麼意思了,但是如果我們在我們的光頭之上再加上一束花朵──所有的男人的光禿禿的頭上,都在怒發著一束燦爛的鮮花,我們成群結隊和一排一排的花朵光頭來共同上吊,那是一種什麼成色和景象呢?它又是多麼地壯觀啊。比一繩子的毛毛辮還要出人意料呢。從衛星和月球上往下看,就是環繞地球的一條火繩了。一下倒超出了婦女呢。現在看,當時剃頭又沒有什麼錯誤了,早剃早了;白螞蟻早剃了當時大哭大鬧,現在看倒是占了時間和提前量的便宜了。白螞蟻這時也不哭了,破涕為笑。而且做出早料到有這一天的樣子。讓你啼笑皆非。俺爹這時也說:

  「過去光聽說鮮花插在牛糞上,現在看,也可以插到光頭上了。」

  牛繩·隨人也說:

  「頭沒有鮮花,人家以為是一群光頭黨,現在有一鮮花,一下就把我們和組織區別開來了──人人反倒顯得有個性了。從邏輯和話題上來說,我們這是由光頭說開去而不是就光頭說光頭了。」

  大家一下都安靜了,大家一下就安全了,大家一下都安排了,大家一下都安慰、安心和安置了。大家都沒有後顧之憂了。六指本來已經草雞了,現在重新抖擻精神得像一頭小獅子。已經開始不用手捏的推子和要蓽布的剃頭刀了,開始用上電推子和電動除毛刀了。剃頭鍋子裡的水開始沸騰了。這個時候大家已經不害怕了,已經不是談光頭色變而是以早剃為榮了。時代和觀念的改變可真是重要呀。觀念的附加物是改變時代和價值觀的杠杆。一朵鮮花,解決了我們生死攸關的大事。我們已經不怕光頭了,我們已經不是看著剃頭挑子就唯恐避之不遠了,而是爭先恐後和爭分奪秒,哪怕我比別人早一秒先剃下這生前的世俗的煩惱的青絲呢;就像在賽馬場上,到了終點線,哪怕我的馬比別人的馬多半個或是四分之一個馬頭呢。過去大家在斥責六指,現在大家的小口都變甜了:

  「六指叔叔,先給我剃!」

  「我的毛不卷,我的毛好剃!」

  「我不怕疼,哪怕你不給我洗頭幹剃都成,我能耐得住!」

  「剛才他們說你的時候,我可沒插嘴六指叔叔。」

  大家那裡開始爭邀獻寵了,差一點把六指叔叔的剃頭挑子給擠翻了。早一點剃了光頭,就早一點加入了輕鬆自在和等待別人的白螞蟻隊伍。就好象匆忙的政治家這次參加會議沒有他的發言而只是陪坐,他安慰和知心地對別人說:

  「今天我們能安心聽會了。」

  這時白螞蟻就是我們擁擠和打鬧的一個例外了。他已經有了光頭了。他摸著自己的光頭輕鬆地站在遠處看我們,不時悠閒地來回踱幾個步子,就好象來到了古柏參天的大廟,開始在那院子裡散步一樣。陽光透過古柏一縷縷地射在地上。空氣透著濕潤和古柏的清香氣息。這時他抬頭看到遠處擁擠的粥場和我們,看到了擠翻的剃頭挑子和流了一地的髒湯,他對身邊的侍衛和隨從當然不是有意的而是無意的悠閒的白螞蟻這個時候並不打算為我們費什麼腦筋,因為我們而打擾他的閒適的心態和悠閒的步態,他毫不費力隨口說出但對於我們還是一針見血的說:

  「他們要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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