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四四


  看我撇著嘴不信,又紅著臉承認:

  「當時我還是大意了。」

  我在那裡又斜了他一眼說:

  「恐怕也不單單是大意的問題吧?」

  他就在那裡咕嘟著嘴不說話了。或者自我解嘲地向我聳聳肩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這也算是一件使他終生後悔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就搖頭禁不住要胡說出一句什麼來排泄自己羞愧情緒的事了。看著憤怒的「哇哇」大哭的群眾,他就像幼兒園的老師看著一屋子「哇哇」大哭的孩子一樣感到束手無策。這可怎麼辦怎麼才能哄住他們呢?光頭不行什麼行呢?到了這個時候世上已經出現了一個光頭六指心裡也沒底了。你不是埋了一輩子發和剃了一輩子頭嗎?到了這個時候經驗也不起作用了。這事情我以前沒有遇到過。沒有遇到過的根本原因是因為我六指一下也沒有碰到過這麼多一塊讓我理髮的和剃頭的。本來以為是一個簡單的事,本來以為頭雖然多但是髮型一致還是比過去頭雖然少但是到理髮館、髮廊、美容院來的狗男女們矯情地還一人一個頭型好對付,誰知道到頭來倒是簡單的變得複雜了,以前的複雜倒成了今天的簡單呢?於是在那裡束手無策和不知如何是好。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六指也就不那麼剛愎自用和狂妄自大了,也就不是那麼保持眾人命運都在我一人手中握著的感覺了,就好象那些矜持矯情擺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少女,到了40歲開始走下坡路的時候,就落花流水無可奈何地不敢再擺自己的臭架子一樣,六指這個時候面對眾頭也沒了主張。這個時候如果出現一個主張能夠把六指從群眾的怨聲載道和哭聲中也就是水深火熱之中給解救出來,不管這主張是什麼這主張是誰提出來的六指馬上就會放棄原則予以採納。六指一下就草雞了。六指一下就軟蛋了。40歲的女人對她18歲時連眼皮都不眨一眨的人現在也和顏悅色了。六指也要馬上咧著大嘴哭起來了。六指抖著手對我們說:

  「操他大爺,你們說怎麼辦呀?」

  「你們說怎麼辦,我們就怎麼辦;你們說什麼頭型對應該理什麼頭型,我馬上給你們理不就結了?只要你們不哭」。

  但應該是什麼頭型,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我們只知道把頭交給了你,我們不再動心和費腦子了,我們沒有考慮應該是什麼頭型──你沒有給我們充分的自由和時間來思考和挑選,你當時一下就先聲奪人地把我們的思路和想像力的渠道給堵上了,你除了要給我們負找不著頭型的責任,還要給我們負為什麼不讓我們去尋找的責任;既然你找不到,為什麼當初不把話說明白讓我們自己去尋找呢?你沒有這個金鋼鑽,為什麼攬這個瓷器活呢?弄得我們現在也和你一樣,除了知道光頭不行,但是除了光頭什麼行也和你一樣不知道了。你當初的自做主張使我們有了唯一的主張,現在你沒了主張;我們可不也就束手無策了嗎?或者換言之我們不是沒主張,而是你的沒主張使我們也沒了主張而現在不是我們而是你自己在束手無策,難題不是擺給我們你現在也不要推這個責任現在要我們怎麼樣你就跟著怎麼樣,一下就把這麼大的思想負擔加在我們身上那你當初是幹什麼吃的和來著?就好象一個極權國家你一直在搞獨裁現在這獨裁搞不下去了為了解決你的危機你一下又要搞競選現在又反過頭來埋怨我們群眾不會競選投票是吧?我們不想為這個去替你承擔什麼責任,我們現在唯一的責任就是讓這世界亂起來你的獨裁搞不下去是次要的我們主要是讓你的競選也搞不下去,讓你的獨裁搞不下去它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讓你的競選搞不下去可就是你目前的危機了。你以為我們不會競選嗎?你以為我們不知道真正的好看的優秀的大家雖是千篇一律但還是人見人愛的頭型是什麼嗎?錯了。就好象當初我們對你的獨裁不質問一樣,現在我們就是知道我們也會做出不知道的樣子要把這難題留給你一個人。看著六指在那裡也和我們一樣張著大嘴傻哭他現在是沒有別的出路和選擇了他只能利用一個共同的哭來表示和我們的類同和跟我們站到一起了,你還想喚起我們的同情心和我們利益的共同點嗎?但是我們沒有上他的當,如果說以前我們在獨裁的時候還是胡塗的話,現在我們到了民主和學術的時代到了臨死之前總算清醒了。我們不再和誰媾和,我們不再出讓我們的人生原則,沙子迷不住我們的眼,過去的重重迷霧和種種陰謀詭計現在一下就讓我們看了個穿和看了個透。本來我們在哭,我們感到走投無路,但是現在你一哭,我們倒是不哭了。我們倒要冷眼旁觀和微笑著去看事態的發展了。本來是哭聲震天,現在六指一哭,龐大的哭聲戛然而止,就剩下六指一個人嚶嚶的抽泣之聲。一下就用我們的停止把他擇出來和擠出來了。本來他想用哭聲來一個加入,現在這種加入反倒成了他對自己的晾曬和出賣了。我們的陰謀馬上就奏了效。我們哭聲的停止就是我們煩惱的結束,我們一下把我們的責任打掃得乾乾淨淨,現在我們倒不著急了,一切還得看你的。就好象我們剛才還是一群迷了路的羔羊,暴風雨馬上就要來臨了,我們頭抵屁股的那個慌亂,但是現在我們不慌亂了,我們變得安詳和聽天由命了,我們幾千雙眼睛就是大眼瞪小眼地看著牧羊人怎麼辦。本來牧羊人有我們的慌亂起碼他的慌亂還有一種加入和同黨的安慰,但是現在我們不慌亂了就看他一個人慌亂,我們不但沒辦法幫助你就是在情緒上我們也愛莫能助,這個時候我們也就報了仇和增加了他的慌亂這時慌亂就轉化成一種恐怖了。哭聲震天一下變成了一個蒼蠅在嚶嚶抽泣,一開始他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只是張他的傻眼就像弔孝時埋頭哭的同時在偷著眼睛張望人一樣──他的第一反應是對世界的變化在張望和偷窺,當這種張望和偷窺在一分鐘之後讓他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他的感情可就來了一個大暴露,他一下就像觸了電和著了火鉗一樣,一下就跳起來和像鬼一樣慘叫了。我們這個時候可知道什麼叫鬼哭狼嚎了。原來淒厲的鬼叫聲並不是我們這些鬼發出來的而是那些自以為是的人在窮途末路的時候發出來的。我們目的一下就達到了。因為六指已經扔下了他的剃頭傢伙,開始以那裡急急忙忙解自己的褲腰帶要上吊了,路過已經被他剃了光頭的白螞蟻身邊,還真誠地──這是六指有生以來不多的真誠了──摸了一下白螞蟻的光頭說:

  「對不起。」

  然後就將自己的褲腰帶搭在了秋千架子上,說:

  「一切都是我不好,世界是我弄亂了,我提前上吊,我提前上吊還不行嗎?」

  接著讓我們啼笑皆非的是,他自己的頭還沒有剃,他自己的頭還是亂糟糟的他就要上吊了。如果這樣就能上吊,我們還要你六指幹什麼?你剛才說的一切和我們剛才的一切聽天由命不都是多餘和顯得矯情了嗎?你到底要說什麼?你到底要幹什麼?你要用結束自己來給我們示威嗎?在這世界的最後時刻裡?表面看你是要把一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現在要殺身以謝天下,但是你自己走了把我們眾人留在這不上不下的半路算什麼?你的用心何在?你這個用心是不是就像你一如既往的過去的用心一樣狠辣和惡毒呢?又弄了一個當讓我們上是不是?且慢,我們已經不是過去獨裁之下的那幫群盲了,我們再也不會為你流淚和為你痛哭了,花容月貌為誰妍?現在到了一個民主和學術的時代,我們不能讓你用一個下臺和上吊就一了百了。我們一把就拉住你的腰帶和揪住了你的頭髮,同時我們也並不把我們的根本目的說出來,我們只是從小處入手,我們用迂回的戰術說不定打得你更疼同時更讓你無話可說呢。我們沒說你該不該上吊,我們只是微笑著說:

  「六指叔叔,且慢,你還沒有剃頭呢,你怎麼就走了呢?」

  這個時候白螞蟻也不哭了,也來勁了,他也看出事情的趨勢和它發展的一點苗頭了,這個時候他又犯了生前的老毛病,他一下就忘了自己的頭而感覺事情能發展到這一步是和他的頭連在一起和密不可分的,他一下又覺得自己成了有功之臣停住哭聲有些洋洋自得。他現在要乘勝追擊和再露一手給我們看一看了。他現在已經把他自己的頭這樣一個時代和氣氛的轉折點的標誌不再當成是自己的被動而成了自己的主動創造一樣,他現在要在過去的基礎上再超出我們一節。他是不是有想取六指而代之的想法呢?他忘了自己的頭一把抓住了六指的頭,你剛才安慰地忽擼一下我的頭,我現在就要尖銳地抓住你的頭,他抓住六指的亂七八糟的頭說:

  「你著什麼急呢?你還沒有剃你的頭呢。你不是覺得它好嗎?現在輪到你自己你怎麼倒不剃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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