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四三


  接著在那裡著急地亂哭。我們以為這已經是沒辦法的事了,六指叔叔一定會借這個契機和藉口好好玩耍和奚弄她一次。但是我們想錯了。六指已經不是過去的六指了。六指這時完全不是做作而是出於內心地像一個慈祥的爹和叔叔那樣看著女地包天說:

  「這沒有什麼,你不要著急,叔叔自有辦法。」

  好象女地包天並沒有什麼錯誤一切本來都是這樣的她主觀上沒什麼責任似的如果是這樣豈不讓我們這樣本來就沒剪髮留著長髮就等著這一天的人吃了虧如果早知這樣我們也一塊剪了這些長毛算了。更可氣的不知我們可氣的是六指好象早有準備似的接著一下從自己的褲腰裡拽出一團豬尾巴編成幾個小辮就給女地包天紮到了頭上,一下就讓她變得和我們一樣了。女地包天一下就破涕為笑了。接著她還在臨死之時說了一句讓我們更加噁心的話:

  「六指哥哥,早知你這麼好,當初搞戀愛沒人理你的時候,我就一下上了你的床。」

  這叫什麼話,是想反攻倒算怎麼著?這時六指倒嚴肅地說:

  「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總結以前。」

  大家這才改正了自己的小心眼,也就破生氣為笑,接納了紮著豬尾巴的女地包天。還有人開了一句無傷大雅雖然不算高明但也還過得去的玩笑:

  「本來這豬尾巴應該曹小娥紮才是呀。」

  曹小娥也做出一副改過自新的樣子放下自己的思想負擔,開始和大家一樣說笑。歡樂沒有拉下誰。別人總以為我們上吊之前會有些單調、寂寞和痛苦,但他哪裡知道我們上吊之前的歡樂呢?毛毛辮告一段落,接著就該我們這些過去的男人去理男頭型了。也許我們看著剛才六指處理毛毛辮過於成熟我們在男頭型上也過於相信六指了,也許剛才六指處理毛毛辮過於得心應手和洋洋得意了,他一下得意得昏了頭,於是接著在處理我們這些男頭時反倒出師不利。他一下顯得過於自負、自信和自做主張了。雖然我們不懂,但頭畢竟是我們的頭,客體是我們的客體,在動手之前,就不能跟我們商量一下嗎?這頭是往何處去這車是往何處趕呢?但是六指沒有這樣做,六指覺得他已經有豐富的經驗自己把握歷史的方向和趕車的道路也就夠了而不用和我們這些乘車的和蹭車的商量什麼了。於是他上來就犯了一個大錯誤。他一邊給那些快樂的毛毛辮和女地包天打著媚眼(單是這得意忘形的舉動,一下就倒退了多少年?),一把隨便抓了我們一個男頭就下了手。他還有些心不在焉的懶意呢,他還到達了有意無意的狀態呢。他伸手抓住的,恰好是過去和生活特別斤斤計較的白螞蟻。這就是歷史的巧合了。如果隨便抓一個別的頭,也許這就不成為一個歷史的岔路口,你就可以順利地從起點開到終點;但看似隨便地抓了一個腦袋,隨意在水塘裡撈了個葫蘆,隨意在籠子裡抓了一隻雞,誰知就是白螞蟻呢?這就使歷史的列車向另外一個方向快速地開去了。他抓住白螞蟻,甚至看也沒看,就目中無人和一切不在話下地把他摁到了熱水筒裡。似乎他抓的不是一個人是白螞蟻或是其它人對他來說並沒有區別就是有區別也沒有意義,他現在要的就是一個腦殼,現在他抓住了白螞蟻他並不重視螞蟻和他的個性只是注重統一和頭型,他走得就有些太過了,他走得有些太偏了,他有意無意之中有些趕大車和弄花活了,他有些太不重視我們太不拿我們當回事了,好象他要說的要做的不管怎麼說和怎麼做都能代表我們事先沒有和我們商量的必要當然前邊有毛毛辮在前我們也無話可說我們已經把自己交給了比交給自己還放心的人,不要說白螞蟻,就是當時的我們,也覺得這一切包括他邊抓邊在臉上現出輕浮的表情都理所應當。時間到了,就該從我們中間抓。抓是正常的不抓倒是奇怪的;不商量是正常的徵求意見倒是奇怪的。我們的頭搭在前羊的屁股上,我們聽天由命還帶著些好奇和幸運的心理羡慕地看著被六指抓住和攥住的白螞蟻,毛毛辮已經紮過了和處理過了,現在該輪著我們了,而一開始就抓到白螞蟻也是他的幸運怎麼一把就抓住了他而沒有抓住我呢?我怎麼就沒有拔這個頭份這個好事怎麼就落到白螞蟻頭上了呢?當然一開始白螞蟻看著自己被拎著脖子給拔了上來摁到了熱水筒裡也有些洋洋自得直到自己被處理成新形象才在那裡大叫「苦也」,我們才對白螞蟻有些幸災樂禍和為自己慶倖把剛才那點不平和委屈都報復到這樂禍和慶倖上了。我們以為有什麼花活呢,我們以為一切都不用我們操心呢,我們以為我們的頭型就像婦女們的毛毛辮處理起來一樣輕鬆和一樣翹辮和出風頭呢?誰知道不是這樣。原來六指只對毛毛辮心裡有數而對我們的男頭型心裡一點沒有考慮或者說就是有考慮而這種考慮能不能像毛毛辮那樣代表我們的利益和價值觀念還難說。我們的腦袋就是那麼容易打發的嗎?當然這些都是事後發現不對的情況下才產生出這種個性的自主的情緒的,當時我們看著白螞蟻被揪出來,不要說白螞蟻,就是我們大家也共同對六指一百個放心。六指,你理了一輩子頭,還不比我們清楚嗎?該什麼頭型你心裡有數,所以我們就不管了一切都交給你了。但從後來的實踐看這樣還真不行我們這樣也太大意了。六指一邊乜斜著我們,一邊嘴角還叼著煙呢,煙頭在那裡冒著青煙這青煙燎著他的眼睛所以他一隻眼睛還掙扎著半擠半睜所以六指事後也說,第一頭所以失敗,和這煙兒燎著眼睛很有關係──一邊並不看腦袋,還在那裡得意和有些賣弄地看著我們一邊將這白螞蟻隨便在熱水筒裡浸了一會兒,拎出來甩了甩就下了刀子。當然活還是熟練的,就是心裡缺一些籌劃。等頭炮製出來,我們可就傻了眼。什麼頭型,原來就是一個光葫蘆呀,原來就是一個電燈泡呀,這也太顯露直白和直奔主題了。這和毛毛辮可是兩回事和不一個層次。這看著隨便倒也是隨便了,但是這隨便可不是毛毛辮那樣的隨意。隨便和隨意可是兩回事。一排排的光葫蘆和電燈泡掛在秋千架上,壯觀倒也不能說不壯觀,但也太通俗和沒有改變了。但六指還在那裡得意洋洋地拿起鏡子讓白螞蟻前後看呢。白螞蟻平生就討厭光頭,螞蟻是一個光頭還知道戴一個帽子,現在摘下帽子怎麼就剃了個光頭呢?一看鏡中的自己,當時就抱著頭在那裡說「苦也」,接著還引經據典地說(這也是我們沒有想到的,沒想到一個剃頭,不但給六指,也給白螞蟻提供了一個開發智能的新天地。看來我們缺少的不是智能而是一個開發智能的人文環境呀──的總不能天天去上吊吧?):

  「頭髮精血,授之父母,父母在,不遠遊,頭還在,發何去?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近乎?沒想到現在說剃就給剃了。多麼烏黑的秀髮呀(雖然沒剃之前,它也就是光禿禿高原上的幾根草)。這是什麼髮型,不就是一個光頭嗎?搞什麼搞,我討厭光頭,我要頭髮(白螞蟻一邊哭,一邊還坐在地上搓著和蹬著自己的腳)。如果我們不是被處置,這是學術和藝術,這是快樂和學問你怎麼給我剃了一個光頭呢?這不成了被槍斃的罪犯了嗎?這不成了光頭黨了嗎?這和毛毛辮可不一樣,毛毛辮是沒頭髮往上貼頭髮,我這一刀下去什麼都沒有了,你可真讓我心裡空空落落和一下就沒了底和沒了著落。還不如一刀把我的頭給割下來呢。我不要光頭,你賠我頭髮。嗚嗚嗚……」

  白螞蟻在那裡哭了起來。本來白螞蟻不哭我們還不覺光頭有什麼,現在這麼一哭我們一下也覺醒了覺得白螞蟻哭得和說得也有道理。六指也太大意了。六指也太不拿我們當回事了。我們放心地把我們的命運──而且是最後的命運交到你手上,我們放心和松心,是因為相信你的能力和責任心,我們放心和松心的前提就是你肯定會為我們上心和事情做出來肯定讓我們放心,誰知道你上來就做了一個讓我們同類傷心的頭呢?這個效果不是我們想要的。我們覺得你提出一個頭型的思路這頭型就肯定像毛毛辮那樣既樸素又生動出奇了,就像毛毛辮本身是樸素的而讓它往上翹是出奇的一樣,誰知道你的智能和能力讓一個毛毛辮就消耗光了呢?一到我們這裡就毫無靈感和智能出來的效果就稀鬆平常和讓我們失望傷心了呢?怎麼說是光頭就是一個光頭了呢?是大意了驕傲了不用心了還是乾脆就沒有想像力了現在做出大意和稀鬆的樣子來掩飾你的限制和低能呢?本來我們是無所謂的,白螞蟻如果接受了它我們其實也就跟著接受它了,但是白螞蟻到了關鍵時候還是看出他是有分辨能力的呀,群眾並不是愚不可及的呀,看到他傷心和在那裡哭鬧我們可不就物傷其類和感到憤怒了嗎?本來我們和白螞蟻在過去也存在著很大的分歧不管對世界的感覺還是對人生的看法,但是現在我們要統一地和一律地上吊了,這個時候我們的群體意識和集體主義的精神一下就從我們身上像蛇一樣蘇醒了。白螞蟻不答應,我們就不答應;白螞蟻在那裡捂著自己禿頭無法見人一樣地大哭我們也不免兔死狐悲地在那裡傷心落淚和小聲嚶嚶地哭起來。白螞蟻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呀,白螞蟻的頭型馬上就是我們的頭型呀,想到這裡,我們也一塊感到沒有出路如果是這樣我們也活不下去了就像大小三軍一下到了兵敗如山倒的絕境裡,前邊是滾滾波濤的黃河,後邊是窮追不捨的敵軍,我們只能大小三軍一齊扔下馬鞭在那裡仰著大臉傻哭了。一開始還是嚶嚶,後來就成了一曲撼山動地的悲歌了。白螞蟻領頭,我們合唱。這個時候白螞蟻的領導欲和虛榮心倒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這眾口一辭和眾人一哭顯然是剃頭匠六指沒有料到的。這時我們才想到,過去一個剃頭匠,哪裡有什麼領導藝術知道怎麼對付群眾正常情緒下的群眾他都不知道怎麼對付就別說特殊時期和特殊情緒下的群眾了。看來剛才的毛毛辮也不過是瞎貓撞上一個死老鼠罷了。他一下就慌了手腳和亂了陣腳。他一下就恢復成過去的六指了。把局面搞得這麼亂也是他無意之中現在要他有意識地去收拾和挽回這個殘局他就沒有這個能力只能在那裡搓手和曝牙花子嘍。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他事後也承認這一點。每說到這一幕的時候,他一下就紅了臉和在那裡歎息不已。事過境遷他還在那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流露,就可見當時他把事情處理得糟糕的程度了。當然他也會找一些表面的原因來為自己開脫,拉著我的手好象跟我挺知心地說:

  「全是那根煙把眼睛燎的!燎得我當時一點心情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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