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四二


  唱完,繞場子轉了一周。在他轉圈的時候,我們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呀。馬上就要上吊了,馬上就要去球了,馬上就要見鬼去了,這個時候我們只是糾纏些過去的歷史有什麼用呢?我們把剩下的僅有的說沒有馬上就沒有了的這點時間和精力用在過去的大而空的飄渺不定的風裡雲裡用到自己和別人的糾纏上確實沒有用在正地方還不如用在目前臨死前理一個好髮型更對我們有現實意義更使我們開心也使我們更有一個具體的追求更能擺脫剛才對歷史和情感的勒索和你對不起我或我對不起你的這些說不清的東西呢。誰到底對不起誰呢?剃一個頭和理一個發不就結了?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腳水;任你拎不清,當了老娘的大頭兵。我們相互抓著手互訴歷史的衷腸,總沒有哥兒倆一塊讓六指理一個同樣的髮型讓我們一塊去見上帝更乾脆直接更能說明問題也更能了結我們的歷史。儘管我們千差萬別,儘管我們都有說不清的窩囊和委屈,但是我們相互看一看頭型,不就歷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嗎?不管生前我們有多麼大的區別和分歧,現在我們往繩套裡套的脖子和頭型卻是千篇一律和千人一面的;儘管我們生前看著誰都不順眼,但我們臨死的時候相互看著總算是順眼和放心的。六指這個主意好,儘管他也像小劉兒一樣幾輩子沒有好下水,就是這個好的主意恐怕也是他出於個人的動機和陰謀詭計現在倒是陰差陽錯對大家和歷史做出了共同的貢獻。就是六指生前和以前有千般毛病,但他在臨死之前做出了這麼大的貢獻──這貢獻從本質上來講並不亞于發明火藥和指南針,我們還能不原諒和擁護他嗎?誰臨死之前考慮過自己的髮型呢?你是如此地慌亂,你是如此地糾纏,你是如此地拎不清,你臨死時痛苦的零碎和迸散並不是你的皮肉而是你的精神,而這樣拖泥帶水的所有誤區和做法都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你臨終時忘了理一個好髮型。問題的關鍵還在於:如果是單個人犯的處決,是什麼髮型你可以隨心所欲,但如果是一批人犯在從容就義,你把他們剃成一個髮型他們別的方面看起來千差萬別但在頭型上都一致為了這個一致他們靈魂上不是要溫暖和集體得多嗎?就說是一個冬天吧,現在大家相互抱在一起不是更暖和一些嗎?看看你的頭,一樣;看看我的頭,還是一樣;相互摸摸頭,嘿嘿一笑,我們也就從容地把繩子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一切都不看,我們就看我們的髮型。同時幾千個同樣的髮型充斥著一個刑場,我們看上去是不是也陣容龐大和更有氣勢一些呢?在六指擔著剃頭挑子在那裡接著導演的要求轉圈的時候,我們一下就想通了六指的提議覺得這對於我們目前的世界來說是最好的安排。這比昨天小劉兒給我們找到一個花朵價值要大得多。我們在贊成和歡呼六指的時候,我們又有些摒棄小劉兒;當然摒棄小劉兒並不是埋怨他的花朵,而是埋怨小劉兒在採花的同時,昨天包括歷史上對我們髮型的忽略。你與我們相處了那麼多年,從第一卷相處到第二卷,從第二卷延伸到現在的結局,你對我們考慮和琢磨了那麼久,動了那麼多心思和環心眼,為什麼單單沒有考慮過我們的髮型呢?死到臨頭還沒有考慮到現在還讓一個剃頭匠擔著挑子來提醒我們一下弄得我們好象對這個全然不懂這不也是故意讓我們丟人現眼嗎?我們在歡呼一個新事物的本身就是對我們舊自身的否定,我們在承認六指的時候如果說我們在歷史上也有疏忽和大意的話現在就把這種疏忽和大意轉為憤怒一股腦倒在了小劉兒這個王八蛋頭上。接著我們就用對六指的更加歡呼和擁護來表示我們對這種新事物的認同起碼不是今天你提醒之後而是比這更早,我們早就和小劉兒弄不到一塊了,我們早就注意到髮型的問題了,我們早就是弟兄了,我們早就盼著你的到來我們好用一個共同的行動來表達我們的心聲以達到徹底拋棄小劉兒的目的。臨死前剃一個頭真好,我們早就懷揣著這樣的想法,過去我們不知道以前的憤怒和無名火是因為什麼,我們認為那只是對過去的糾纏的憤怒,現在有了六指我們才知道,那不過是在內心中對臨終髮型的苦苦追尋的苦惱的外化罷了。或者說我們一直不知道是在尋找什麼所以只好把憤怒轉向到對過去的追究一切都非常複雜現在看到了剃頭挑子終於一下子明白了原來這個追求也非常地外化和簡單:無非就是理一個頭。本來我們像汽球一樣在空中飄,我們不知道自己的落腳點和著陸地到底在哪裡,現在看到挑子和刀子一下子就明白了。原來是這麼簡單和輕鬆,說落下就落下了。一落就落到了親人的懷抱,你的親人洗了臉也洗了屁股在等著你呢。剃了這頭青絲,也就是剃了人間的多少煩惱,我就可以輕鬆地上路了。六指,我們過去誤會了你,你原是一個等到最後要救我們於水深火熱和心獄之中的人。原來也非常簡單,無非臨死時讓六指叔叔給剃個頭罷了。六指叔叔,過去我們無意無意把你埋藏了那麼多年,我們真把你看成了一個普通的剃頭匠你在我們眼裡可有可無和無足輕重,我們已經在腦子裡給你畫了對勾和畫上了句號,認為你就這樣無聲無息和其它剃頭匠一樣要消聲匿跡了,誰想在我們人生的這最後一刻,在我們馬上就要上吊誰也再不能給你提供什麼機會的時候,你擔著挑子主動上場了在時間和機會的把握上倒有自己的獨特見解和韻味了呢?你用一個髮型,像當年在遷徙路上用六指把黃河拉攏一樣,現在又一次把歷史和所有的人拉到了你的面前;過去你拉攏的是一條黃河,現在你拉攏的是我們的心。本來我們在集體自殺和上吊的時候已經心亂如麻,咆哮踢跳得像一頭憤怒的驢,但是你卻把這一頭頭憤世嫉俗的驢召喚和拉到你的面前,僅僅給它們刮了一下毛和剃了一下頭,就把它們給安撫下來,讓它們乖乖鑽入你的圈套。六指叔叔,有你的!為了這個,我們真想在戲散之後請你到啤酒屋幹一杯。這時六指已經邊在那裡興高采烈地跳舞,邊在篳頭布上磨起了自己的剃刀。我們在台下也邊隨著六指的節拍試探地跳起了舞邊躍躍欲試地向他伸出了自己的腦袋。所有的腦袋都躍躍欲試和探頭探腦。所有的腦袋都興高采烈和終於找到了一個歸宿。你不是想讓大海波濤中的你的船再找一個息憩的港灣你疲乏的腦袋想在臨終再找一個溫暖的懷抱嗎?過去你沒有找到,現在你找到了。它就是六指的剃頭挑子和他那冒著蒸騰熱汽的洗頭筒。我們是一群迷路的羔羊,過去一直在尋找著頭羊而不知道它的所在,現在知道了,它就在我們的眼前。我們歡呼雀躍,我們安靜地聽天由命地等著六指叔叔來給我們剪毛和給我們剃頭。一排一排的羊排在那裡,後邊羊的頭,擠在前邊的羊屁股上。秩序井然,氣氛靜溢。我們臉上個個掛著微笑,我們用一種平常心來看待這個世界。當我們再一次把自己交給別人的時候,我們一下又輕鬆和不用自己操心了。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是我們過去的一慣做法和憤怒心情,現在轉眼之間就不見了,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愛誰誰,我們只要有一個理想的髮型,天塌下來也不怕。日常和生前的幾輩子大家高低不平和貧富不均,你是貴族叱吒風雲了一輩子,我是貧民忍氣吞聲了一生,現在一個平等的頭型就把大家趕進了洗澡堂子,一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手持一朵花,理著共同的髮型,幾千人統一去上吊,如果坐在直升機上往下航拍,那是多麼蔚為壯觀的景象呀。女的都紮毛毛辮,男的都剃大頭兵。毛毛辮我們見過,女人們把自己的頭髮一綹綹編在腦後挽一些紅頭繩──過去是毛毛辮的,現在保持;過去像馮·大美眼盤在頭上的髮髻,解開;像呵絲·溫布爾炸在頭上的先鋒亂髮,用水和唾沫給壓服和理直;像前孬妗曲曲彎彎挽在腦後的雞窩,拆散;像曹小娥過去是一根豬尾巴的,現在用水槍噴開用膨松劑給膨脹開……然後統一在頭上重創毛毛辮。這個毛毛辮與平日和往常的毛毛辮還有不同,平日的毛毛辮是垂在腦後和耷拉在脖子下,現在不,一律往上紮,毛毛辮一律沖著天。雖然只是一個所指方向的改變,但這一個改變就使現在的毛毛辮在過去毛毛辮的基礎上一下就出現了昇華和本質上的不同。就像一道重彩放到生活中和放到舞臺上是不一樣的,就好象普通的一句話放到特定的語言環境裡會出現它本來沒有的歧意、爆炸和外延一樣,本來毛毛辮往下茸拉和往上翹在日常生活中也就是一個風格的變化,一個像幾條豬尾巴,一個像向天的多頭羊角,但是當我們把它放到就要一排排整齊上吊的隊伍中,向下茸拉和向上翹就不一樣了。向下聾拉就什麼也看不見毛毛辮紮了等於沒紮,向上一翹就成了明顯的特點和標誌就生機勃勃怒髮衝冠和英俊飄灑──從飛機上往下看,一排一排的小翹辮成了一種標誌,就好象萬里長城在地面上看也不見它在大地母親的胸膛上高出多麼一塊和有多麼地了不起,不就是一個磚牆嗎?但是當你升到空中在衛星和月亮上往下看就不一樣了,高空自動就把它們組合在了一起,這時我們講的就不是長城的高度而是它的長度,本來它的特長和特點我們沒有發現出來,現在我們縱著看而不是橫著看就發現了。它是那麼地逶迤如蛇和連綿不斷。現在我們上吊之前的毛毛辮也是這樣。一個毛毛辮,在我們六指叔叔手裡顯示出多麼大的創造力呀。婦女們已經歡呼雀躍和奔走相告了。本來是毛毛辮的,還得重新梳理一遍,不是毛毛辮的,馬上改成毛毛辮。當然這中間也出了一些小岔子,就是在故鄉上吊的前一天,那個女地包天本來也是長髮,宜於梳毛毛辮,但她一個普通的故鄉婦女缺乏遠見,就在上吊的前一天,她月經來潮心也來潮,一時來潮和激動,就毫無目的地把自己的長髮改成了短髮和挫上去的男孩頭;當時她覺得這樣的頭型和自己的地包天嘴巴更加相配也更加青春,走在大街上也更加引人注目和鶴立雞群;頭髮是女人的旗幟,現在我一下把這個旗幟給扯了,就留下你們有旗幟而我沒有旗幟我不就顯得更加地不同和有旗幟了嗎?從當時看,她別出心裁的創造確實達到了目的,當她挫起短髮好象頭上沒了頭髮一樣出現在麗麗瑪蓮飯店的大堂時,她竟是那麼地引人注目人們都為她鼓起掌來。但她也是頭髮短見識也短呀,她只想到了昨天,她想沒想到今天和明天呢?現在到了絞刑梁上,當她看到現在時興的是長髮和毛毛辮就剩下自己是一個短髮而無法再梳毛毛辮的時候,她一下就著了慌束手無策和張著大嘴在那裡傻哭起來。這時還是多虧我們的六指啊,到底是我們故鄉著名的剃頭匠,這個時候他顯得多麼地胸懷寬闊和品質高尚,他的人格和職業魁力,一下就放出了奪目的光彩;這個時候他不是像一般人那樣開始埋怨女地包天,開始為難和奚落她,你這是活該,誰讓你提前剃掉呢?我也是愛莫能助──一般人到了這種時候都會這樣,可找著和撈著一個為難別人和對手的機會,我要從裡邊找足找夠奚落你的全部樂趣。就像貓捉到一個老鼠暫時不吃看著它在那裡掙扎、痙攣和絕望一樣。誰到了這時候,不充一下大頭貓呢?也許放到平日,六指也會這麼做;但是現在的六指已不是平常的六指了,現在的六指已不是混跡到我們中間的一個藏頭藏腦的普通人,他現在已經是一個超人和來給我們送葬、守靈臨死之前還要給我們超度和給我們重創髮型的聖人了。他是那麼地慈祥和寬厚,他是那麼地精力充沛和無求於人──現在都是我們求他而他沒有任何求我們的地方;我們現在是如此地不平等,他和我們完全不存在嫉妒和競爭,所以他一下就好心眼胸懷變得跟大海一樣廣闊了。他沒有必要和我們計較什麼。他心中自有雄兵百萬。不用我們給人家再添什麼了,再添就是給人家添膩歪了。他不過就是微笑著看我們在那裡進行醜惡和醜陋表演罷了。我們還不自知。所以當女地包天在那裡哭天搶地和像老鼠一樣在地上亂爬,為了自己的短髮而不是長髮無法像她人一樣紮起沖天的毛毛辮過去是痛不欲生現在就是痛不欲死的時候,當她可憐巴巴地看著六指包天的嘴唇在那裡哆嚎著說──本來她和六指也是平輩現在主動就降了一輩:

  「六指叔叔,我趕不上這班車我可該怎麼辦哪!」

  「如果是這樣,我寧肯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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