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四一


  「老孬,你好……」

  「寡婦親親的,你可讓我,……」

  半吐半含的話了。於是它就更加難以表達我們當年的誤會、誤解、誤差、誤用和我們臨死前的明白了。我們想重新開始,我們想再一次白天、白菜、白糖、白酒和白手起家,但是一切都晚了。八點一刻就要到了。我們眼裡含著悔恨和遺憾的淚。再給我們一次機會,我們決不這麼過──如果說一片紛亂中還有什麼共同點的話,這就是我們的共同心聲。但接著又使我們感到疑惑的是:當我們明明白白地知道我們生前抓錯了手現在臨死前終於抓對了要把我們陰差陽錯的話說出來,我們突然又後怕地想:我們現在抓對了的手是不是就真的抓對了或者根本上也沒有抓對無非時間來不及了我們就把這似是而非當成了一個明白這不也是一廂情願和生前沒有什麼區別了嗎?這不也踏入和生前一樣的誤區了嗎?我們更深一層的喋喋不休和說個沒完其實還不在剛才的第二層而是第三層呀;我們就是說到第三層,還有沒有第四層和第五層在等著你呢?是不是還要循環往復以至無窮呢?死前對生前的擔心竟是這麼無窮和無底,雖然我們已經嘴幹舌燥死到臨頭還是不放心。我們對世界的擔心和恐懼,並不因為我們的離去而對這個世界減少分毫,恐怕這也就是我們無窮無盡死而不僵的根本原因了。複雜的既不是洪鐘大呂也不是柔情似水,我們以為到了柔情似水就是火車的終點了,八點一刻才知道,火車還在中途和剛剛開出站台一點呢。我們尋找和捕捉的蟬、螞蚱、飛舞的蝴蝶和藝術的終點,你寫了前兩卷,硬是一點沒有涉及,連捕風捉影都沒有和連一個屁味都沒讓我們聞著,可不就讓我們兩手空空和心裡也空空嗎?當我們臨死之前想自己把這空白和空空給填補上去,但是我們發現這空白和空空竟是這麼大和這麼深,是怎麼喋喋不休也填不滿的溝壑和深淵,我們就感到徹底的失望了。我們的喋喋不休,也不過是一種亡羊補牢而已。小劉兒給我們留得空檔太大了。我們抓住一個手還不是一個手,我們說了東還惦著西,我們打了狗還惦著雞,這個時候我們倒是物極必反地對這一切都厭了和煩了,這個時候我們倒是和小劉兒統一起來了。去他的。我們不說了。我們也不管了。

  「八點一刻快點到吧。」

  這個時候大家反倒平靜了。當一切都折騰不出來和感到絕望的時候,我們也覺得小劉兒的企盼有些道理──小劉兒個盼八點一刻是為了早一點解脫他的困境,我們企盼八點一刻是因為我們對世界的徹底失望。剛才我們覺得時間還不夠用呢,現在我們就盼著快一點結束吧。剛才我們和小劉兒還有分歧呢,現在就殊途同歸了。本來我們想在臨死之前說個明白,經過實踐看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們不總結不清理稀裡胡塗地去上吊心裡反倒輕鬆一些,當我們想卸下所有的負擔乾乾淨淨和輕輕鬆松地上路,麻煩的線團倒越滾越大。一開始我們坐在太陽底下姑嫂扯著線頭還有說有笑這還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臨死前打發時間的事由和緣起,我們想著這些和倒著往事我們就忘了即將到來的臨頭大禍,但是當我們發覺事情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毛線蛋不是越扯越少而是越倒越多的時候,這時太陽的暖洋洋不但沒有使我們心頭更加平靜反倒加重了我們的煩躁和燥熱,我們頭上都冒出了密密麻麻的人為的汗珠,我們越來越對過去歷史的龐大感到承受不住我們馬上就要被壓垮了馬上就要爆炸了我們每個人都成了一顆即將引爆的炸彈,這個時候我們如果不想把別人當然首先是自己炸一個面目全非而還想保持一個體面的屍首上路的話,我們最好的選擇就是在爆炸之前去趕緊上吊。當我們無力解脫的時候,我們可以讓事情和自己一起死。死過一段時間,當我們身為鬼兒回頭來看這個事情的時候,也許生前的一切困難和煩惱,都不過是一段插曲和一個玩笑罷了──過去為此煩惱不安過不去這一關只好上吊的想法也不過是一段必不可少的笑話。不這樣到了老年還有什麼可回憶和反芻的東西呢?當我們來到牛屋將要被吊在牛欄杆上的時候。謝謝這最後一條出路。上吊是我們唯一的體面的出路。為了這個,我們還得感謝小劉兒呢。雖然他把我們的生前弄得陰差陽錯和面目全非,前兩卷成了一派胡言,但是到了事情結局的時候,他還是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良好的出路。雖然我們不能把這看成是他的有意安排是一個智者早已料到的智能,但是這種瞎貓碰個死老鼠的結果對於我們卻殊途同歸還是符合大局和我們的身份的。不然我們可就暴屍野外和成了一堆碎片了。孩子,剛才我們錯怪了你了。為了你的陰差陽錯,現在我們給你發一個勳章吧。你是唯一一個帶著勳章走上絞架和斷頭臺的人。這時嗡嗡嚶嚶和嘁嘁喳喳的聲音漸漸地弱了下來,原來以為人們沒有個說夠的時候,現在看還是有說夠的時候。這個時候就聽天由命和服從紀律了。人們開始手腳麻利和步調一致地檢查自己的繩索、圈套和保險套了。每個人都拉一下面前的繩索,看它能否承受得住自己的重量和過去的苦難和災難。馬上就要解決了,馬上就要解放了,我們說不清楚,但繩套能夠說得清楚;我們越說越多,但繩套一下就把它千條歸一了。繩套呀,我們的親人,你能夠承受得住我們過去的負擔、重量和這千噸愁嗎?當我們真上了這架子,你載不動這千噸和千年愁又怎麼辦呢?當然,沒有一個繩套是經不動我們的。我們的擔心是多餘的。倒是相對於架子來講,我們還顯得有些輕飄呢。就好象我們還生活在異性關係的時代,我們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和一個瘦小低矮的女人在一起,我們擔心他們夜裡肯定要出岔子,但是到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們還是看到他們滿面笑容地走出了家門。這時我們是多麼地失望呀。架子和繩套是沒有問題的,反過來應該擔心的倒是我們哩。當我們回首往事的時候覺出了自己的分量,但繩套和秋千架看著我們,不過是夕陽和晚風中的一團棉花罷了。我們對自己還是太重視了。可笑的是我們自己而不是別人。想到這裡我們不禁又產生出了憤怒。天地是我們的天地,故鄉是我們的故鄉,我們一輩子沒有重視自己,都把自己交給了小劉兒,小劉兒愛怎麼編纂就怎麼編纂,我們幾輩子都活得窩窩囊囊和憋憋屈屈,看在前兩卷中給我們寫成了什麼樣子,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是那樣嗎?我們一上舞臺就是別人的人了,現在死到臨頭,我們重視一次自己又怎麼了?哪怕讓歷史和繩索去嘲笑我們呢。我們生前被你們捉弄和嘲笑得還少嗎?既然這樣,死到臨頭我們再把這矯情和可笑往極致裡邊發展一下說不定還物極必反呢。想到這裡我們就放下心來。我們從容大度,我們還是不擔心自己,我們還是擔心秋千架和繩套。我們剛才不是檢查了一遍嗎?現在我們得再檢查一遍。我們不慌不忙和從容鎮定。這種氣氛和心態,就給六指的出現和表演提供了一個前所末有的舞臺──真是國家不幸詩人幸,真是故鄉上吊六指發財。剃頭匠六指,這個時候說起來與氣氛特別不合但是細想起來和深入想起來又特別相合地出場和出臺了。他擔著一個剃頭挑子,當然還是一頭涼一頭熱。我們雖然從容但說起來臨死時分總還有些悲壯,但六指上場怎麼是笑眯眯的呢?六指一上場我們就知道在我們前後不斷反復的心緒下,六指註定要成為歷史的主角了──你竟,在我們就要上吊的時候──你竟鑽這樣的歷史空子。但六指一上臺,我們就無可奈何了,我們眼看著光柱打在了他的身上和他的剃頭挑子上接著他還笑眯眯地來了一個漂亮的甩頭亮相。接著跟著鼓點和快板唱起一個合轍押韻的道白。一邊唱身子還跟著拍節一跳一跳的,當然挑子也跟著一抖一抖的。

  家園不幸詩人幸

  別人上吊我守靈

  剃頭挑子一頭熱

  千秋架子馬上冷

  儘管心緒如麻亂

  外表還得講髮型

  老曹老袁頭發亂

  這樣上吊不雅觀

  小劉石頭分黑白

  頭型統一才適中

  不然上路不相識

  月黑鳳高無幫兇

  美眼呵絲莫勒麗

  一人一個毛毛辮

  其它眾人怎麼辦

  一人一個大頭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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