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四〇


  「小劉兒回來了。」

  多少婦女一下都撲到了小劉兒身上和把他攬到了懷裡──一下把他和我們的不一樣身上還長著罪惡的攬子這個碴也給忘了了。

  「我的兒,你可回來了。」

  接著就從頭到腳地摩挲和摸索起來。走的時候鄉親們還都很年輕,回來的時候一個個都變得白髮蒼蒼。摩挲你的女人手像雞爪和老鴰爪一樣戰戰兢兢和哆哆嗦嗦,向你走來的叔叔大爺舅舅們個個顫顫巍巍和步履蹣跚。這個時候你才知道,大家確實該上吊了。但是他們又像孩子一樣驚喜。他們用蹣跚的步子和老鴰爪一樣的手把村莊打扮得像過聖誕節一樣華麗。我們每人都能得到一份生日蛋糕和聖誕禮物嗎?這個時候你又知道你過去低估了跟你共同生活過這麼多年的親人們。委屈你們了。小劉兒從心裡喊。接著他也就主動和自做主張地忘掉了身上的攬子,他晃動著手裡的花朵就像剛才白石頭和郭老三晃動著自己的消息樹一樣說:

  「現在有了明燈,我們該上路了。我們該找繩索和板凳了。」

  鄉親們個個頜首會意。鄉親們臉上個個掛著微笑。鄉親們顯出了從未有過的大度和不再爭吵的訓練有素和紀律森嚴。這個時候小劉兒又知道了,等過了一千多年之前,要組織一支開赴邊關的軍隊不是不可能的。我們一下子加入到田野裡多少魂靈呢?魂靈的隊伍一下子又要壯大許多了。狠毒的人一下子又要少了許多了。再見了,人們,當我們手裡有了紅玫瑰的時候,就是我們要告別你們的時刻。等我們再一次相見的時候,我們就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大軍了。雖然我們也知道但盲目自信的小劉兒不一定知道當一陣狂飆突起也就是我們這些千軍萬馬人頭齊刷刷落地的時候,我們噴湧出了鮮紅的花朵這時才發現小劉兒無非是一個隨風而起的紙人罷了。我們也就是哄著他玩罷了。雖然它可能又是另一場戲劇的開始雖然我們也不過是又一次地粉墨登場,但這前提的紙人又是不可取代和不可超越的。它一定有它的價值。將來看過去看我們這樣的等待和實現無足輕重,但是當我們還沒有走到那一步我們還身處其中的時候,這卻是我們人生奮鬥的支撐點呢。你能說張燈結綵的興奮不是真實的嗎?你能說撲向花朵的狂熱不是由衷的嗎?你能說小劉兒在草叢和花叢中迷路時候的煩惱和無所適從不是再一次地感到自己走到絕路上去了嗎?雖然他也知道馬上就要豁然開朗了,但是絕路的感覺不可超越──正是這樣,等他後來見到慈湖的時候,才有了一掃心頭過去烏雲的興奮。煩惱是一種狀態,興奮和解脫又是一種狀態,前進是一種狀態,後退也是一種狀態,無非這兩種狀態在我們心裡不斷地混淆和迷惑,當我們在這一種狀態的時候,我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另一種狀態;當我們到達另一種狀態的時候,我們的尾巴和心還夾在前一種狀態的門縫裡。這時我們往往用手掐著自己腿上的肉,以提醒自已身在狀態的何處。時間和歲月把我們磨得開始茫然和傻笑。當然它也就模糊了我們生和死的界限。我們在冥冥之中飄去,我們以為自己已經解脫和一了百了,但是後來的出路和處境也不過就是倒退到正文重新成為一個紙人小劉兒的千軍萬馬而已。但是當我們走向我們暫時的歸宿和目的地的時候,我們還是像過去對關係的嚮往一樣義無反顧和不計後果。我們一人手裡拿著一朵獻給自己的紅玫瑰,我們開始找繩索了,我們開始搬凳子了,我們開始語重心長地──話別這時你有多少個鄉親就有多少個親人和多少個自己──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你才知道大家對於自己是多麼重要。原來你還有這麼多中學同學。當你把一個個塑料皮筆記本送出去的時候,你也送出了一個個自己。筆記本上寫些什麼告別和鼓勵的話呢?是寫「祝你進步」呢,還是寫「人生的道路不是長安街」呢?是寫「守護我們的麥苗地」呢,還是寫「讓我們做一個精神上的不撤退者」接著再寫一個「與你共勉」呢?……牲口棚子裡一排排的拴馬樁,現在就成了上帝早已經給我們安排好的上吊架子──以後和以前當我再看到這牲口架子的時候,我就想起了當年的我們、我們的鄉親和一個個自己,我就對這一排排的架子和鐵棍產生了久違和親人重逢的溫情。我們開始往架子上搭繩子了,我們開始按各人脖子的粗細挽繩套了,我們開始有意無意還帶著過去和將來的眼光挑選前後左右的上吊夥伴了。還有什麼知心話沒有說呢?還有什麼上一輩子和下一輩子的人生大事可以囑託呢?還有什麼未了情需要補充和解釋呢?還有什麼對不起對方的地方需要檢討和請求原諒呢?利用這最後的時間吧。這個時候我們發現了我們過去的虛偽,多少以前沒有說過的知心的話語──原來知心的話語也就是藏在我們心底的那些齷齪醜陋和不可見人的東西,而不是那些口若懸河的陽光燦爛和宗旨教義,是細節而不是概括,是後退而不是前進,是進退維谷而不是昂揚奮發,是潛然淚下而不是仰面大哭,現在有上吊架子遮著臉就好象過去酒遮著臉一樣把過去和清醒時難以敘說的一切都說了出去。過去體味不到的現在體味到了,過去表述不清楚的死到臨頭的一刻都能表述清楚了。我們在等著子彈像穿過蘋果一樣的清脆的響聲,接著我們就噴出了翠綠的汁液和碎渣。最後剩下的一個問題是:我們人人之間都交待清楚了,現在我們對於過去的世界還有什麼交待沒有呢?在陽光之下,還有什麼秘密沒有暴露呢?再不暴露可沒有時間了。秘密也像所有的念頭一樣轉瞬即逝,剛剛還是夜空中的電閃,像一條赤鏈一樣掛在空中,我們像抓一樁往事一樣想抓住它,但是它轉眼之間就不見了,接著到來的是劈頭蓋臉的傾盆大雨。每一個心懷叵測的人,總是希望把他們的秘密儘量多地成噸地帶走,但是我們已經到了學術時代,我們馬上要上吊和狂歡,我們不把我們的陰暗、秘密暴露出來曬乾晾淨顆粒歸倉卸下我們打麥場的負擔,我們怎麼能輕鬆地上路呢?──當年我們為什麼要到打麥場上等著郵遞員送來兒女們陣亡的消息呢?過去我們不明白,現在死到臨頭我們捎帶著連這一點也明白了,那裡原來正是我們的心底和心地。於是連過去或將來的歷史上為什麼打麥場上會出現騷動、騷亂、騷擾、騷人和暴風驟雨我們也不感到奇怪了。──不卸掉這一切,我們走得怎麼能踏實和安心呢?我們死都不會瞑目。春風習習的打麥場,我們之間飽含著仇恨和深情。你是我們一個永久的話題。當我們人人之間做了交接走後,接著面對的就是你了。一說起你來,我們就像遇到飽滿成熟的過期女人一樣,可就老房子著火沒個救了。一開了頭可就收不了場了。一開始還是涓涓細流,後來可就形成瀑布和黃河大合唱了。大家都鼻涕流水的,把牛屋哄成了一個「嗡嗡」的大蜂窩。這時大家又把打麥場當成了身邊任何一個人,抓住對方的手就說「對不起」。一個千秋架的屋子裡大家都在相互檢討和說「對不起」,就像一個田野或是廣場上的人都在做著同一個動作一樣看起來也夠恐怖和慘人的。我們集體的恐怖和疹人不在於這麼多人同時在上吊和自殺,而在於同時在說「對不起。」就好象一個久病的老人臨終時對床前的親人說「對不起」一樣。世界,對不起了,原諒我們這些無知的孩子吧!這時離清晨的八點一刻是越來越近了。這時間就是我們玫瑰徹底開放要將繩套套在自己脖子裡然後一腳把凳子踢開的時間。我們看到大家的嘴的頻率也越來越快了。大家都想用一個簡單的概念徹底洗刷自已的一生。──但是,一片「嗡嗡」聲中,已經沒有人和時間再來聽你對這麼大的生前事做出什麼解釋了──細枝末節我們可以聽一聽,洪鐘大呂我們反倒不關心了。死到臨頭,就沒人關心這些在我們生前看起來是至關重要的歷史了。大事變成了小事,小事這時倒演變成大事了,這是我們在生前和在死前的區別。過去的大事是群眾的和整體的,而現在上吊的不是群眾和整體這樣一個概念而是一個個生動的鮮活的生命的個體,這個時候就得允許我們不關心那些大事一會了,大事這個時候成了無足輕重的雞毛,洪鐘大呂成了無聲無息的破銅爛鐵倒是在我們人生中的日常小事和柔情似水的那點溫情,那些痛徹個人骨髓的愛和恨,過去在生前說不出口和不可與外人言的陰暗角落的胡思亂想,現在倒演變成了臨死前的最扯人心肺的神經。不把它們說清楚我們就過不去這一關,我們就是當個鬼兒心裡也不踏實。歷史的大事都見鬼和去球吧,我們現在該清理和清洗一下我們個人的私事和髒衣服了。給我們一點個人的時間吧。我們在臨死之前不準備交待什麼歷史大事和國家和民族應該怎麼辦,我們不準備再給你們留什麼遺志,你們今後愛怎麼辦就怎麼辦,我們馬上要去了,你們和我何干我又和你們何干?能和平交接就和平交接,不能和平交接就腥風血雨唄,現在我們關心的僅僅是那些過去沒有理順和掏通的小肚雞腸和彎彎繞,就說些家長里短和過去的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小劉兒一把抓住了馮·大美眼,卡爾·莫勒麗一把抓住了俺孬舅(我操,真到這時,我們才知道他們兩個原來還有一腿,這個不但我們沒想到小劉兒不是也沒有想到嗎?他只知道要抓馮·大美眼,他可知道莫勒麗要抓孬舅呢?孬舅原來也沒閑著。)白石頭一把抓住了牛根(這是同性關係時代的事了),女地包天一把抓住了黑歌星呵絲·溫布爾,橫行·無道一把抓住了豬蛋,豬蛋一把抓住了沈姓小寡婦……牛屋裡的上吊架一下就亂了套。原來世上還有這麼多我們生前沒發現的隱秘,雖然這些人就生活在我們的身邊。我們過去沒發現倒沒有什麼,小劉兒作為一個編劇沒有發現可不就歪曲了我們的人生和歷史了嗎?我們在討論小劉兒前兩卷、開場、過門和小段的時候,我們只是覺得他寫得一切都不到位和有些錯榫,但我們當時並不知道他錯在哪裡和為什麼會這樣,現在死到臨頭,我們終於明白了。原來世上的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他描寫的一切怎麼能不表面和膚淺呢?我們的歷史和人生比他料想得要複雜得多,他盡其全力,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也不能描述我們的複雜之萬一──到了終場我們還是一群被誤會的人和一片被誤會的土地。我們的思緒和想法就像天上的流雲或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城頭,我們思緒翻滾變幻莫測千頭萬緒稍縱即逝,而小劉兒也不過僅僅抓住了我們的一鱗半爪而且還是浮在面上的最膚淺和最沒價值的一層。浮在海面的冰山僅僅是十分之三,下邊行進的卻是十分之七呢。現在小劉兒不但沒抓住十分之七,連面上的十分之三也沒有抓住,抓到手裡的十分之一,還僅僅是一些似是而非的冰渣和浮到海面上的一層糞沫。我們已經完了。我們註定讓小劉兒給毀了。過去我們看著前兩卷也很彆扭,但為什麼彆扭我們就像在打麥場上鬧起風潮卻不知道我們和決策者的彆扭在哪裡一樣,現在死到臨頭就像我們在打麥場上聽到了「行動」一樣我們終於清醒了和馬上就知道了。小劉兒,你就像當時的決策者和喊「行動」者一樣害得我們好苦。全是你的陰差陽錯弄得我們的感情七零八落,你以為我們抓的是那雙手,但死到臨頭為什麼抓的是這雙手而不是那雙手我們心裡還含糊著呢。我們一起給弄錯了。這才是最大的歷史誤會和歷史大事呢。比較起這個來,一個「行動」又算個球呀。我們重視的不是那扇巨翅,我們重視的是這雙抓錯了反映著日常細膩情感的手。由此也可以看出,我們生前的日常生活和感情生活是多麼地委屈和憋屈呀,是多麼地忍辱負重忍氣吞聲和顧全大局呀。這種日常生活中的沉默比打麥場上的騷亂還要艱難和偉大得多。振臂一呼是容易的,但在敵軍鐵蹄的佔領下還要笑語歡聲地活下去就不那麼容易了。死是容易的,活著就不容易了。我們只知道孬舅撇下大妗娶二妗,誰知道在他情感的深處,還憋著和藏著一個愛割男人攬子的人呢?一開始我們看著吃驚,覺得這不可能,不可以,不是這麼回事,歷史不是這麼寫成的,但是我們將心比心死到臨頭我們一下也就想通了。他們也是惺惺惜惺惺和英雄所見略同吧。現在我們也來一個大撤把,我們也熬一個八寶粥。表面看一切都亂套了,大家的嘴唇都在不停地翻動,其實在我們心裡更加井井有條。我們在生活中處處充滿了張冠李戴和陰差陽錯,臨死之前在八點一刻之前我們還不把它說個清楚和明白嗎?當初我不是那樣的。當時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做的是一個正面動作,出現的卻是反面效果。當時我沒有一把抓住你的手而抓住了她的手純粹是受著舞臺劇本的限制。我在廟會上不是迷失方向了嗎?我不是在那裡蹲著吃了二兩驢錢嗎?雖然我日常生活中跟她在一起,其實我心裡一直惦念的是你。我的心不在這裡。我雖然跟他們生活在一起,但是我還是生活在另一個地方……當我們手裡捧著自己的玫瑰說著這些鬼話的時候,一開始我們感動得淚流滿面,但說著說著,我們自己也感到好笑。現在我們不還在人間嗎?我們不是還沒有上吊嗎?不是還沒有到八點一刻嗎?我們怎麼提前說起鬼話了呢?我們生前的話沒有一句是由衷的,臨死之前還要把這習氣帶到鬼身上嗎?世界上最大的是天地,比天地大的是我們的內心。上吊繩能吊死我們的身,可什麼能收攏我們的心呢?漫無邊際的心海呀,哪裡給你找一個不再憋屈的容器呢?等我們不再是人而成了鬼魂之後,我們能不能在鬼海裡不再像小劉兒在草叢和花叢中那樣處處迷失方向呢?雖然現在的秋千架對於我們就像慈湖對於小劉兒一樣,我們心裡一下就明白了我們的歸宿,但是我們迷亂的神經,面對著我們的親人,卻說出上半句人話而忘記下半句鬼話了。我們只能像一些悲痛欲絕的人一樣說些:

  「那時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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