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三九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突然就出現了一個奇跡。隨著突然而至的開天闢地的宏大的整個山谷山野廣場和打麥場都被鋼琴大號小號和提琴佔領的震耳欲聾的音樂響起(指揮竟是村丁小路),桃花開了,杏花開了,紅豔豔的杜鵑花也開了,工資長了,房子分了,老婆由無理取鬧的潑婦變成了溫文爾雅的大家閨秀,丈夫由瘦驢拉硬屎的窮酸變成了揮金如土的阿拉伯王子,草叢閃開了一條路,花兒急速地向後退,這時眼前出現了一彎一望無際煙波浩淼的大湖。湖啊,你為什麼這麼大,就是因為你的委屈;你的水為什麼這麼深,就是因為你站得比別人都低;為什麼你的水是在湧動而不是翻騰,是因為你時刻地在慚愧著自己。你的姥娘也剛剛去世。你的姥娘教導你說:

  「遇事讓別人站到崗上,你站到窪地。」

  這哪裡是湖呢?這就是你的姥娘。當年你跪成了石人沒有結果,現在你在走投無路的草叢中和花朵裡找到了她老人家。你一下就撲向了這湖,你一下就撲向了姥娘。這時你才明白你為什麼要來尋找和穿行花朵。你的眼中不知不覺就流下了淚。本來你的眼睛已經乾涸了,你多少天已經不知道流淚的滋味了,但當你見到湖和見到姥娘的時候,你的淚不知不覺地就想了起來和流了出來。當正文中你一統天下又見到這湖的時候。當時你就命令車馬緩行。你跳下馬,來到了這湖邊。左右都是你貼心的人呀。你的斗篷被湖邊的風吹得乍起。你再一次流著淚指著湖說:

  「她是姥娘,她是慈湖。」

  於是她就叫慈湖。這時你又對身邊的左有說:

  「謝謝你們,這些在姥娘之後看護過我的內心的朋友們。」

  就像當年你是一個黑孩子誤人草叢和花叢一切都胡塗的時候,你一見到湖,你的一切胡塗也就清醒了一樣。你不是不明白你到草叢和花叢中來幹什麼了嗎?你上路了不是還不知道你上路的目的嗎?現在湖告訴你:

  「到花叢中來,是為了給你們采一朵獻給自己的玫瑰,在你們明天上吊之前。」

  連這一點湖都替我們考慮到了。孩子的心一下就明亮了。本來孩子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已經考慮到把自己的心掏出來點燃用它來照亮自己前進也就是回家的路了。他這樣做倒不是考慮到故鄉、叔叔大爺和阿姨舅母門的囑託,而是考慮到即使不明白為什麼上路和上路的目的,起碼也要能夠回頭和找到回家的路,不能耽誤明天的上吊。他已經準備好在明天一排排上吊的屍體中,肯定要有一個是沒心沒肺的屍體了。哪怕這樣的屍體不被接受,但是上吊的儀式起碼他也要參加。再不能像上路時那麼匆忙了,再不能像當年割攬子的時候,在這世界上被人拉下了。當一個人被集體和叔叔大爺們拉下的時候,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孤獨。原來孤獨不在人群和眾人之中,不在你被眾人在相同的情況下拋棄的時候,而在你和眾人不同你自己只能拋棄你自己的時候。本來你就是一個有攬子的屍體,現在你同時又是一個沒心的屍體,本來大家都沒攬子而還有心,而你沒心還有攬子,該有的你沒有,不該有的你倒存在,那你的存在和上吊又有什麼意義呢?這個時候你的孤獨和不應該就是雙重的了。當你在草叢和花叢中找不到目的的同時,你同時還存在著你的心和攬子也找不到目的,你帶著這種雙重的猶豫和惶惑感到自己勢單力薄。但這個時候在你面前展現出一個大湖。湖交到了你手裡和眾人手裡一朵朵玫瑰,於是你的心和攬子一下世和大家扯平了。這也算是你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點吧。當我們在正文中一下讓時光倒流了一千多年你又成為三軍的統帥帶著千軍萬馬路過這裡的時候,你的照看和回憶怎麼會不追憶逝水和浮想聯翩呢?三軍路過這裡都開始人下馬和馬銜枚,謀士老曹和老袁說這樣做是不是有些過分和矯情呢?但是當他們看著你對著一波湖水確實是在沉默不語和感受孤獨,千軍萬馬之中你感到還是你一個人,連平日特愛搬嘴弄舌他們之間也是相互不服氣和總是背後相互打小報告的老曹和老袁,為了軍隊的出發和停止總是在小劉兒面前爭論不休,這個時候自從大軍出發第一次統一了他們的認識。他們說:

  「那就確實應該叫慈湖。」

  接著又為兩個人認識的終於統一而為自己感動,一下就抓住了過去政敵和朋友的手。兩個謀士也像小劉兒一樣,流出了激動和遙想當年之淚。一千多年之前也就是以後,真是值得我們回憶的一個年頭呀。雖然當我們身處那個時光的時候,也不覺得它怎麼樣。時間怎麼一下子就把它美化了呢?當然,也不是人生之舟的任何碼頭都能夠停靠我們這種思緒和翻卷的烏雲的。歷史給我們這樣倒流和正流的機會並不多。不是跟著誰都可以在此時此刻和此情此景勾起我們的共同回憶和思緒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老曹和老袁相互抓住對方的手又說:

  「看來我們跟小劉兒還是跟對了。」

  「看來我們還是有目光和英雄所見略胃的。」

  接著兩個人也都在湖邊想起了各人的心事。想著想著,眼中又照出了自己的童年。老曹和老袁,一下不就成了小劉兒的二弟和三弟了嗎?他們一下又想起了當年在麥田中各自倒騰著小腿奔跑和捉斑鳩的時光。捉了一天斑鳩,我們手裡握著爬滿斑雞的酒瓶就回家了。斑鳩可以喂雞。吃過晚飯,掌上了燈,我們用一把小笤帚掃淨了我們還沒有起皮、老化、長腳氣和流黃水還算是純潔和沒有受到污染和傳染的當然從另一方面也是稚嫩的腳,接著就上炕了。我們共同圍坐在姥娘身邊。炕上鋪著剛剛收穫的玉米杆子或麥秸杆子,上面鋪著褥墊和床單。褥墊和床單上邊散發著玉米和麥子的清香。姥娘就坐在我們的身邊。我們該睡覺了。我們跑了一天了。但是我們不。還有最後一個節目在今天沒有上演呢。我們還不能拉上今天的惟幕不知不覺和糊裡胡塗地進入夢鄉呢。姑娘還沒有給我們分月餅呢。這是九九重陽,我們分的還是中秋節剩下來的月餅。月餅就在頭頂嶄新的房梁上或是已存百年的老梁上掛著的小籃子裡擱著。姥娘摘下了籃子。老娘照例點了一下我們的人頭。我們的眼睛沒有一點和一絲困意。我們的眼裡沒有血絲。這時我們注意的倒是,姥娘用手掰開的四牙月餅,裡面有沒有青絲或是紅絲呢?我們吃了這帶著紅絲和青絲的月餅,就等於千軍萬馬吃了這月餅有了心和定了心。當我們告別慈湖,金戈鐵馬駐守邊關的時候,我們竟和我們的敵人也就是世界上最親密的朋友──如果不是你們的存在,我們的千軍萬馬也就頃刻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你們是我們同時存在的基礎──相敬如賓,也就沒有任何奇怪了。我們在邊關上種滿了草叢和花朵。我們的邊關上開滿了怒發的鮮花。二弟和三弟就行走在我的身邊。他們在正文卷中的表現和在前言和結局卷中的表現迥然不同。他們並不與我同排,他們總是跟在我的身後,我說走就走,我說停就停,我說話他們就附合,我不說話他們就把嘴緊緊閉上。就是當我本來無話突然想說話說著說著把我說話的興致挑了起來把他們落後半拍的興致也挑了起來但是突然我又不想說了戛然而止而把興致剛剛起來的他們扔到半道的時候,他們也壓抑住自己趕緊煞閘。久而久之他們就習慣了。他們就好象桑拿浴池子裡一個溫順的侍者,客人高興他們就陪著高興,客人不高興他們就趕緊把嘴巴閉上。小劉兒在歷史上第一次擁有絕對的人身和語言自由。他的中軍帳裡,每天都開放著一朵頂露帶刺的玫瑰。每當看到這朵玫瑰的時候,他就想起了當年自己還沒有長大也就是還是小出身的時候,他一個黑孩子跑到草叢和花叢中迷路的故事。這個時候小劉兒談話的風格也發生了變化。因為他的談話有了絕對的自由,於是就像歷史上所有有談話自由的大人物一樣,說話就不再有邏輯而開始漫無邊際,說話就不再有明確的目的而開始顧左右而言他,開始指東打西和指狗打雞,你說是這個意思嗎?也許是這個意思;你說不是這個意思嗎?也許不是這個意思;他不再演奏洪鐘大呂和柔情似水,他的談話開始有了大師風範和處處露出了弦外之音。遙想當年和話說當年,己經是他影射現實的一個手段。毫無聯繫的語言和事實連接,已經開始有了自己的清晰思路。千軍萬馬之中,是小劉兒個人散步的最好場所。站奮邊境望著敵軍對面,是小劉兒心潮起伏的最佳時刻。他就像是想念情人一樣想念著對方和敵人的統帥。他知道那統帥也就是自己最親密的朋友。那時我們就到了敵我關係的階段了。那情人長得如花似月。嬌燒的戰場身影如同一朵嬌美的花朵開放在他的眼前。我看月亮的時候,我知道他(她)也在看著月亮;我閉門思過的時候,我知道他(她)也在仰天歎息。來時沒有三月之糧,及至年末,軍中已有10年之積。我有糧我知道他(她)也有糧,我吃肉我知道他(她)也在喝湯。相持10年而來往頻繁,相處10年而從無晤面,只是你生病的時候我送上一丸同樣的藥,你性饑渴的時候我送上同樣的姑娘。老曹老袁一開始還對小劉兒橫加阻攔:

  「其中酒和姑娘恐有奸詐,大哥且宜慢飲和慢用!」

  但小劉兒已經開始急不可耐地脫起了衣服,說:

  「他(她)非毒人者也,她沒有愛滋病。」

  說完,竟用。10次之後,老曹老袁習慣,都按劍而立,不再說話。當10年之後我們無功而返的時候,我們才知道對方是什麼。對方就是另一片湖,對方就是我們走不出的另一片草叢和花朵。當我們站在本湖面前對著姥娘沈思的時候,沒有對方也沒有我們,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當對方一下子又倒退到千年之後,我們才知道我們仍是一個黑孩子孤零零地站在草叢和花朵之中。雖然這個時候你因為知道了你將要採集的花朵就是為了獻到你明天的葬禮上,你和千年之前站在千軍萬馬之中沒有任何區別。無非你身後的背景,有很大的不同罷了。一個是一望無際的草叢,一個是千軍萬馬。雖然你在幹軍萬馬之中的步子要比在草叢中也就是以後從容,你說話比以後要隨心所欲,但使你傷感的是,你的面前從此沒有了以後的困難、困惑和永遠失掉的困境,你哪裡還能再見到本來的慈湖呢?在你以前的歷史上再不可能發生即將到來的故鄉上吊日──沒有這個第二天的前提,就不可能出現你在草叢和花叢中的迷路,你的路明明白白和清清楚楚,你知道你幹什麼來了,你知道你將來採集的每一朵花朵的用意,於是你的前邊和後邊不再混同,於是你的前面也再出現不了大湖了。當你身處千軍萬馬的時候,儘管這湖在你心裡,但是你還是多麼希望它就在你的眼前。你統帥三軍標誌著你的成熟,但是你還是那麼懷念你幼稚的童年。湖水在夕陽之下是一片血色,湖水在月光之下就是一片銀色了。相濡以沫的鄉親,都在等著你的花朵。你的花朵的出現,就是他們開始上吊的信號。你想著他們是多麼激動、饑餓和號喊著撲向了你和花朵。我們臨死的時候,終於有了著落。你回去的路是那麼寬廣,走著走著也就到了村莊。來時你用了三個時辰,回去你只花了一袋煙的工夫。你翻過一道山崗和土源,你就看到了你的村莊。這時你的村莊已經張燈結綵。從山崗到村莊,佈滿了一棵棵消息樹和一座座烽火臺。自石頭和郭老三,都在那裡提前等著你呢。你從山崗後一露頭,消息樹就一棵棵前赴後繼地倒下了;逶迤曲折的烽火臺,一個個點起了狼煙。當狼煙像炊煙一樣四起的時候,鄉親們都在村裡奔走相告和呼爹叫娘。

  「小劉兒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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