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二三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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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光把人家自己救出來不就得了?就讓你們在黑暗中摸索,黑死你們和摸死你們也讓你們見不著一絲光明和希望,這不也是人家的一種態度現在這態度不果其然就擺到了我們面前我們也就草雞和束手無策了嗎?小劉兒硬是把我們過去不值一提的瑣事和片段,往事與回想一點一滴和點燈熬油地給記下來哩。換我們中間任何一個人,能有這麼大的耐心嗎?你哪裡是瑣事和片段呢,你是迷幻主義,你是迷幻文學。小劉兒在哪裡呢?明星在哪裡呢?星空又在哪裡呢?當我們在漆黑的夜裡仰望天空的時候,我們多麼希望能找到那把勺子和那顆閃亮的北斗星。但是眼前竟是風雨交加的夜晚。我們都在雨地裡變成一群泥猴了。我們仰臉等待的姿態都幻化成一塊塊風雨中的化石了。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從這裡路過再說我們是一群傻冒,我們也就口服心服不準備反駁什麼了。但頭上的烏雲去只能靠我們自己來驅散了。明亮的星空只能靠我們自己把星星一個一個給安上去了。找不到星星你安一個電燈泡也好呀。總結過去、前兩卷和想出你至關重要將決定你的過去和未來的一句話吧。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語言在這個世界上的重要性和它的份量了。過去我們使用語言就像擰開籠頭喝自來水一樣,讓它隨便噴灑和浪費,想到哪裡就說到那裡,想怎麼說就順嘴胡說,現在看那是多麼膚淺和無知的年代但那也像我們無知的童年一樣它又是多麼地沒有負擔和無憂無慮呀。但是現在你長大了,你要對你的每一個行動和每一句語言負責了。教授要你挑選語言了。這就使我知道了挑選語言也就像當年我們挑選夥伴一樣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呀。因為我們的現實生活和我們的家庭並不是妓院。我們順嘴就說我們把過去給忘記了。這樣說的本身就是還原兒童和證明我們無時無刻不生活在過去之中。當我們生活在過去之中,我們對過去充滿了厭惡,我們總盼著有一天能了結它;但是當我們真要和過去了結、總結、割斷和斷裂的時候,我們一下發現我們和過去竟有那麼多的千絲萬縷的血肉聯繫。動一下哪裡都感到痛,牽一髮而動全身。過去那麼齷齪和低矮的小草房,現在看起來竟是我們的故居呢。過去那麼不堪回首飽受人間欺淩和壓迫的童年,現在看起來竟也有幾絲值得回憶的溫暖呢。不寫回憶錄不知道,一寫回憶錄才感覺幸虧當時還有些辛酸和曲折,如果都是花朵似的童年和大好時光,寫起來不就一馬平川沒有變化不能出現生動好看的一波三折了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還得感謝我們的辛酸。只是當這一切洶湧到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無法挑揀。我們不知道我們用哪一句話來概括和總結我們辛酸和幸福的過去。這個時候我們發現小劉兒還是幸福的,他長篇大論寫出兩卷和我們的過去和回憶還是容易的,讓我們用一句話來總結他的兩卷和我們的過去和回憶就困難了。長是容易的短是困難的,多是容易的少是困難的,人民和群眾是容易的領導和領袖是困難的,平庸和不懂事的生活是容易的而要將這種生活總結、提高、概括和理性成一句主義是困難的。我們不是缺少辛酸當然也就是幸福,而是這種辛酸過多就好象我們要調拌一個菜面前竟放著幾十種調料一樣讓我們無從下手。這個時候我們又懷疑我們的童年辛酸是不是過多了一些呢?只放一瓶醬油和一瓶醋不就好辦得多了嗎?多也有多的壞處,大也有大的難處。不到收場的時候毫無察覺,一到收場的時候事情怎麼就發酵和膨脹起來了呢?當我們面對著那麼多期待的眼睛的時候,當你也迷茫我也迷茫的時候,我們不怕大家得過且過,我們就怕面對迷茫我們再一次迷茫;面對迷茫之中的迷茫,我們可就抓了瞎和露出餡了。當然我們也沒有愚蠢和無知到就信這一切的地步──雖然我們總結不出原則和路線,方向和理想,但是我們也不會因此就相信你們當年給我們總結和指出的就是對的,我們不會因為我們對你們的佩服就相信你們曾對我們說過的話,我們對你們佩服的只是你們的手段就好象我們在床上佩服你們的手段的時候不一定就愛你們本人是一回事。現在的問題是我們知道你們是大灰狼,但是現在你們一離開這個位置撂挑子不幹不讓我們走馬上任的時候,我們也才知道大灰狼也不是好當的。世上為難的不單是兔子。狼已經坐在講臺上看著我們,得意地抖動著他它掃帚一樣的尾巴,等待我們的露餡和出醜,然後一口吞掉我們。總結吧。複習吧。答你自己的考題吧。不要左顧右盼和東張西望。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不要打小抄。不要搞小動作。你們玩的這一切,都是我40年前都玩剩下的。我不抓住你們不說,一抓住你們就裹杆草扔老頭,讓你們丟一個大人。教授在講臺上走來走去。這時澡堂一下又變成了教室。教室四周掛滿了花花綠綠的標語。誰先舉手?教授像鷹隼一樣盯著我們。這還只是開個頭,這兩卷還只是我們全部著作和總結中的前言──讓你們總結這個你們都做不到,等到了我們的現在及將來的正文你們又該怎麼辦呢?就考前兩冊不考後兩冊你們就這樣面面相覷,全套書考下來還不把你們都烤糊了?有這麼難嗎?都是我們學過的呀;沒有照過鏡子嗎?裡頭都是你們自己呀。平時不是對世界充滿懷疑嗎?雞蛋裡都能挑出骨頭,現在一進入歷史就掉入迷宮了嗎?──當劉全玉在那裡揚揚灑灑說著這一切的時候,一個令我們沒有想到教授也沒有想到的場面出現了:小劉兒不知什麼時候又鑽出來了。剛才小劉兒不還在澡堂子裡懵懵懂懂泡著嗎?當我們轉向教室的時候,並沒有帶上他;拉他下的時候他還在另一場夢裡沒有醒來,現在重新出現的時候怎麼又不慌不忙和衣著整齊了呢?──你什麼時候穿上衣服又遮住了你的攬子呢?進門之後,還溫溫順順向我們鞠了一躬。他向我們鞠躬的時候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一張口說話我們就感到憤怒了:原來他也要和我們在一起,來總結他的過去──這就是夢醒時分的覺醒嗎?又趕上我們的隊伍了嗎?一點不想比我們拉下什麼嗎?行動上沒拉下,思想上拉下沒有呢?你又來耍什麼陰謀?是要給我們做一個榜樣嗎?這一點插入,連正洋洋自得的教授也沒有想到。小劉兒你搓過泥了嗎?經過你姥爺批准了嗎?現在你就要插言插嘴地發言。但是小劉兒旁若無人地說: 「叔叔大爺們,嬸嬸大娘們,前兩卷裡也有我的形象,在你們總結自己的時候,也得允許我和你們一樣做一個總結和了結。看著我在池子裡傻笑,其實我早已經覺悟了;看著我被你們拉下,其實我早已經迎頭趕上了。我睡覺都睜著一隻眼。在你們都對世界感到為難的時候,我就要出現在你們面前給你們面前給你們做一個榜樣了。你們不是感到總結有些為難嗎?我卻不感到為難。問題就像姥爺說的一樣簡單嘛。戲裡和戲外是不是一樣呢?平常做人是不是人戲不分呢?生活中的小劉兒和書中的小劉兒是不是一致呢?記者採訪你的時候是不是說漏嘴呢?你平常怎麼想的,你現在又是怎麼說的?但是,如果你要順口胡說,你說出來的也就成了剛才你們擔心的沒有文彩了──姥爺是有文彩的,你們是沒有文彩的。但是,我要說的文彩,和剛才姥爺的文彩還有區別。──姥爺,請原諒,我不是純粹為了在文彩上跟你爭一個高下。──姥爺的文彩雖然華麗但只是感性的,我的文彩雖然有些灰色但卻是有理論作指導的。文彩從哪裡來呢?是從我們的學問來嗎?是從我們的內心來嗎?當然也從我們的學問和我們的內心來──就像姥爺一樣,但更重要的內涵,卻是從我們的夜晚而不是白天來呢,是從時間而不是從生命來呢。再有學問的人,白天說的話、在課堂上說的話也平淡如水,但是到了晚上呢?沒有學問的人,也變得格外的有靈感說出的話就有超水平發揮了。夜間是語言成長的季節。夜裡生長的語言的枝條和充塞于白天的言詞是不一樣的。白天我們這麼說話,但到了理想的夜晚,我們就不那樣說了。白天是用於交流,夜裡卻是用來總結。如果我們把自己的總結和回顧放到這個時候,我們的總結和回顧不就顯得出色和富有個性了嗎?白天的語言分不出你我,但是到了晚上,我們每個人都和另外的人不一樣呢。一句話,白天的語言是定型的和靜止的,夜晚的語言是生長的和抽芽的,是雨後『吱吱』作叫的抽長的高梁節和青滕上眼見著抽出、生長和盤旋的枝條。枝條在舞動和瘋狂。白天的語言清楚明朗言義相及,夜晚的語言神出鬼沒和捉摸不定。處於向上的生命,如果不讓它生長,那只有讓它滅亡;我們不想讓它滅亡,我們只好讓它生長。我們用不著夜晚的時候,我們重視的是白天,但是當我們不在生活而在總結和回顧生活時候,我們就得把日月和天地倒個個兒來過。對於事情的正常我們無法總結,但是我們對黑白顛倒的日月,卻往往能一語中的。就讓我們把白天當作夜晚吧,就讓夜裡生長的語言奔騰不歇吧,於是它就充滿著一股不但我們自己就是連它本身也把握不住的隱秘的激情,我們就在這激情的洪流中順水推舟吧。它奔跑跳躍,雖然它前途不明。但我們用它不是首先來考慮我們的前途而是總結和打量我們的過去,於是我們就不會為它的瘋狂而擔心了。夜裡生長的語言在奔跑跳躍,有些捕風捉影,有些不著邊際,有些幽深,有些晦澀,有些隱痛,有些歡樂──於是它就特別適合於我們對不著邊際的過去和前兩卷做總結。這就是當我看著你們對前兩卷和你們的過去著急和發愁本來我也是傻呵呵直到現在在我還一身的腥臭沒有搓泥和打肥皂呢,但我突然想通這一點就一邊走一邊讓身上自動掉泥──這本身也是一種夜裡的舉動和語言──地趕到了課堂,我要現身說法地給你們做個榜樣。大家不信白天,大家總是出現在似是而非的清晨當然主要是夜晚。大家不見宏鐘大呂和柔情似水,大家渾身迸裂出不絕於縷的弦外之音。我就是這樣的人,我馬上就用夜晚的語言來總結我們的過去和白天。如果你們也想這樣做其實也十分簡單,那就是我說一聲黑,你們趕緊捂住眼也就是了。」 等小劉兒說完,小劉兒剛才的溫順也沒有了,代之而起的就是他得理不讓人的本相──甚至把他姥爺也蓋住了。一個夜晚生長的枝條就這樣救了他的白天嗎?不總結過去的時候我們對他滿腹牢騷,一總結過去的時候倒是讓他一下占住了夜晚。夜晚是我們忽略的一個空白嗎?一頭狡猾的狐狸。他現在一說天黑就讓我們捂眼,在狐狸面前我們就沒有別的的辦法了嗎?看來我們唯一的辦法,就是變成一群土狼。你不是說你的語言是在夜裡生長嗎?現在我們在夜裡就閃亮著我們幽幽的來回晃動的一盞盞眼睛。這倒是小劉兒和他姥爺都沒有想到的,這倒一下把他們爺倆嚇了一跳。我們漫山遍野的幽幽晃動的眼睛一步一步向他們逼進。還有一批眼睛已經越過他們向前走去。終於一下把孩子從夢中給驚醒了。「姥爺,我怕!」他一把摟住了床上的姥爺。接著就發現他尿了一褲子。本來他對過去和白天的總結是: 「我原來以為是孤獨,到頭來才知道是苦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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