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二三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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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哭泣著嚶嚶地說: 「姥爺,我是多麼地盼著天亮和白天呀。」 土狼們都張開嘴哈哈地大笑了。兩個小土撥鼠,就這樣和土狼們一起翻看著小劉兒的前兩卷。裡面是不是土狼們的形象呢?說的、寫的和畫的准不準確呢?他的寫作用的是白天的語言還是夜晚的語言呢?土狼們「哢吧」「哢吧」像吃地瓜一樣吃著和嚼著這書,嘴角處湧出來地瓜一樣的渣塊和汁液。不就是一句話嗎?放到人是困難的,放到土狼就容易多了。多麼光滑的毛皮呀。多麼平整厚重的腦門呀。多麼尖翹的耳朵和多麼像掃帚一樣的大尾巴呀。用它做一個圍巾和前領是多麼溫暖。吃出一點味道了嗎?和平常你所想像的味道有什麼差別嗎?它概括和描繪得準確嗎?你不等小劉兒像教授一樣說出他對自己的概括和總結就開始收拾他們了嗎?但是這個時候你就是讓小劉兒抖露他的總結和夜晚也來不及了,他開始在清晨的床上發抖了。他已經提前用上了白天的語言而不是夜晚的語言了。他的語言已經不再生長了。他的語言已經碰到銅牆鐵壁而自動拐彎了。看到這群土狼,小劉兒才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語言是多麼地幼稚和膚淺,用白天的語言或是夜晚的語言對於自己和它們沒有任何區別。語言枝條的瘋狂生長和氾濫倒頭來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長也是白長了。長的和聰明的不是地方。或者,長還不如不長呢。同時,過去和兩卷並不重要,它不過只是正式演奏之前的一個練習曲。不過只是開場之前的一個過門。離正文還遠著呢。是嚴肅之前的一個玩笑。它頂多能起到調節氣氛的作用。它只是熬藥之前的把藥引子而不砂鍋中形形色色和林林總總的幾十種本來互不搭界現在要相互攙雜和熬煮的各色草葉和花朵。是飯前的一碟小菜而不是正餐,是飯前的開胃酒而不是碰杯的麥爹利。是隨便吃著玩玩的而不能當真。是萍水相逢而不能歷史悠久。是後娘養的孩子是庶出而不是正根。是一種背後提示而不能當作正經的一篇報告在大會上舉手通過。是一群人的臨時組合而不是領導我們的核心力量。我們是隨便翻翻的呀,我們並沒有把它當作經典和名著。我們只是一塊結伴出去玩玩的呀,還遠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這只是一處淺灣而不是大海,這只是井口之上的一塊天空而不是蔚藍廣大的宇宙。這只是一塊蒸熟的白薯而不是青藤綠葉甩手無邊的紅薯地。這只叔叔大爺們的一個縮影而遠不是他們的人生。這只是故鄉的一個牛屋和打麥場而遠不是他鄉。這只是孬妗和前孬妗的一個片段而不是她們的蓋棺論定。這只是夜晚的一瞬而不是夜晚和白天的交接。這只一抹彩霞而不是掛在天邊的彩虹。這只我們的絮絮叨叨而不是我們和上帝的契約。這只是我們的嘴動而不是我們的說話──因為最準確的話語是說不出來的只要我們一說出來就顯得片面了、走味了和走形了。換言之,從對大家、故鄉包括對小劉兒負責的角度來講,前面的兩卷根本就不能算數,這只是我們談笑之間的一個前言。是兩人閒談之間擺上的一碟土豆片,並不是非吃不可的正餐。──但是,就是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前奏、前提、前夕、小吃和前言,為了正文和正餐,為藍天和白雲,為了紅薯地和彩虹,為愛情和契約,我們還是要對這過門和小曲,對這井底和一塊歪歪扭扭的白薯,對這萍水相蓬和偶爾的天邊的一朵流雲和一抹晚霞說些什麼、做些什麼、總結些什麼、評價些什麼和懷恨些什麼。它到底是不是你呢?正戲還開演不開演呢?這就和小劉兒剛才的認真殊途同歸了。說我沒有從夢中醒來,那你們從戲裡醒沒醒過來呢?小劉兒也為此感到憤怒。連聰明理智的劉全玉教授這時也裹了進去,開始站在眾人的立場上對這過門進行另一層次的追究。大家都像攪一堆馬糞一樣開始把千萬雙不同種族和膚色的男男女女和非男非女非人非生靈和非生靈非人的手插了進去。說吧,對前兩卷中你們單薄的身影滿意不滿意呢?做出你們的評價吧。教授又一次興奮起來,開始把這無意的收穫當成了他的另一層陰謀──好象早就等著這一天和這一張張嘴呢──做出了收網的架式──接著他就可以從每一句話裡挑出來它們的不準確和不概括的地方而洋洋自得。他掌握著最後的評判權和最後的解釋權。一個灰色的教授和田野上夜晚裡的一群土狼。你們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一面鏡子,鏡裡是我呢還是鏡外是我呢?異性關係時代是我呢還是同性關係時代是我呢?生靈關係時代是我呢還是靈生關係時代是我呢?每一種心思和念頭就像流雲一樣從我們的心頭飄過,現在我們要捕捉到哪一朵和哪一絲放在我們心頭去呵護、照顧和養大呢?捕捉哪一條和哪一絲都不是我們的目的,難免要挂一漏萬,把哪一絲和哪一朵養大都不是我們的原形。鏡子裡面我們還是個人,鏡子外面我們怎麼就成了成了一群土狼呢?鏡子裡邊是外邊呢還是鏡子外邊是裡邊呢?這時不但小劉兒苦惱,就是這幫成群結隊的土狼,也對著鏡子苦惱得禁不住仰起面孔對天「嗥嗥」大叫了。這是我們對天地和對我們自己的控訴。這是我們對小劉兒和對鏡子的控拆。我們本來是一群天真可愛的孩子和小狼崽,你們不該把我們養大和讓我們這麼苦惱。我們恨不得把這面無形的鏡子給摔得粉碎。我們恨不得把我們舞臺折了、剁了和燒了。我們恨不得把這天地攪得周天寒徹。我們恨不得把故鄉一下抹為平地和稀泥。我們恨不得在打麥場上把小劉兒剁成肉醬。我們幽幽的如豆的綠眼睛裡,閃亮著我們的憤怒。我們憤怒的嗥聲裡,已經包含著我們對過去的全部苦惱和憂怨。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 「好!」 一聲震堂木拍在我們的課桌上。劉教授在講臺上興奮地說: 「這就是用一句話對前兩卷的最好的總結!」 這結果是我們沒有想到的。劉教授不說這句話和把我們的嗥叫歸結到這裡,我們還要繼續膚淺地嗥叫下去;當我們明白無意之中入了他無意的圈套,現在歪打正著竟中了世界的靶心的時候,我們卻怯怯生生地停止了我們的聲音。但等我們回頭思索和品味的時候,我們也不禁興奮起來了:這嗥叫對於我們過去的總結,竟是這樣出人意料地準確呀。蝴蝶低飛,你不是一個有真情的人。就好象我們對小劉兒怎麼也概括不準確,突然冒出一句「狗娘養的」,我們一下就找了我們的感覺一樣。原來準確的描摹和概括都是無意之中得來的。不在感性或是理性,不在白天或是夜晚。土狼們馬上安靜下來。不用再嗥叫什麼了,不用再逼迫自己什麼了。我們本來以為這路是走不到盡頭的,誰知無意之中竟到達了目的地。大喜過望之後,我們不禁要說,教授,有你的,你還真是一個講究課堂藝術、領導藝術和職業道德的人。當我們不懂的時候跟著你走以為是暗無天日和一條道走到黑了,現在到了目的地和制高點當我們回首、回憶和寫回憶錄的時候,我們才知道跟著你條條道路通羅馬。通天一聲吼,過去的一切都說明白了,過去的一切都交待清楚了──既然這樣,我的教授,前兩卷就可以翻過去了吧?我們接著就可以朝下走和往後發展了吧?還有什麼可說的和好說的呢?嘴裡的白薯渣可以吐出來了嗎?我們可以離開這紅薯地到一片葵花地裡跳舞了吧?昨天終於過去了,我們終於可以開始和邁向明天了。我們怎麼看我們的昨天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已經對我們的昨天做了總結和嗥叫出來了。當我們明白我們的昨天就像路邊的白楊樹一排排和一棵棵地往後飛速退去的時候,我們坐在時代的列車上就可以開始我們的明天和下兩卷了。當我們明白了我們動機的時候,你們就可以講出我們的結果了。當我們明白我們恩怨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對你們進行制裁了。「嘩啦」「嘩啦」的翻書聲,已經響徹在田野和教室。這時劉全玉教授又伸出一隻手來制止大夥: 「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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