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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九


  小路給成群結隊的等待搓泥和搓了泥等著打肥皂和到噴子下面沖乾淨的我們人手一冊發了兩卷書。當然一本是第一卷,一本是第二卷。有拿起來就翻第一卷的,有拿起來就翻第二卷要先看結果再回頭看原因先過將來再回頭過現在和過去的。這就看各人習慣的不同了。不看我們還沒什麼,一看我們就覺得我們真應該看,我們真不該這麼隨隨便便把自己的命運和過去交到我們不相信和對面不相識的人手裡。看著小劉兒也挺老實呀,我們就在車站把我們的行李甚至我們的孩子暫時託付給他了,沒想到等我們剛剛轉過頭來,他已經把我們的行李和孩子給拐走了和倒賣了。現在我們看著他的書,就好象我們在車站看到他背著我們的行李和孩子背影一閃呢。轉眼他在人群裡就不見了。我們哭著找不到我們的行李和孩子。何況我們的盤纏我們的思想、情感、感悟和我們的心還在他背走的包袱裡呢。我們失掉了我們的盤纏和思想,我們今後的路還長著呢我們怎麼往前走?我們失掉了我們的心,今後我們可怎麼活呢?我們失掉了孩子,大家不就說我們像小劉兒一樣是一個傻冒了嗎?我們失掉了我們的過去哪裡還有我們的現在和將來呢?不看這兩本書我們還能活下去,一看這兩本書我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我們一下就義憤填膺了。我們真不知道我們的身影留在我們的身後會是這樣。連牛根都在那裡抱著腦袋哭了:

  「我是一個多麼老實的人呀。我平時跟小劉兒關係不錯呀。怎麼一到關鍵時候,一到了書裡,他就把我變成了一條狗呢?」

  別的人就更不用說了。當時就炸了窩和哄了場。除了牛根,我們故鄉還有女免唇和卡爾·莫勒麗這樣的人呢。還是教授對我們好呀。在一切要定稿和定案之前,先讓我們看了看我們的原形和原狀。這還開什麼討論會呀,我們就一邊搓泥和淌淚,一邊把它變成訴苦會和鬥爭會就是了。一邊躺在一條長凳上讓人翻來倒去地搓泥,一邊聲淚俱下地開始訴苦,在這充滿澡堂子味道的世界裡,不也別有一番情趣和景象嗎?問題是我們不單對小劉兒有仇和苦,還有我們之間呢?我們之間過去也相互看著不順眼呀。看著是一本書,原來是一本本的血淚帳。小劉兒呢?小劉兒這時還渾然不覺地在大池子裡飄水草和沉浸在剛才發書的興奮中呢。他哪裡想到這就是他惡貫滿盈之後走投無路的開始呢?

  「我先說!」

  「我先說!」

  大家開始舉著手爭先恐後地要第一個控拆和拆苦。還是我的冤仇深呀。還是我的委屈大呀。大家的手舉得像森林一般。這個時候我們的主持人劉全玉教授也剛搓過背像一個泥人一樣從條凳上坐了起來,剛才他還對我們束手無策,現在看到這種情形,一下推開小路,又反客為主地端上了架子。一切都不出我之所料呀。他一起身,泥雨橫飛,申請發言離他近的積極分子,這時都落了一臉和一身。有的還一下迷了眼睛。但這些迷了眼睛的人現在連擦也顧不得,一邊憋著流出的痛淚和癢淚,一邊還在那裡盲目地舉著自己的小手嘴裡不停地和著眾人說:

  「我先說!」

  「我先說!」

  好象誰先說,誰的苦就越大;誰越是對小劉兒前兩卷有意見,誰的形象在書中就越被扭曲本來的形象就越高大似的。於是現在就不是訴苦,而成了某種形式的比賽了。而世界上一旦出現比賽和賭氣,我們的身體和心靈倒是要馬上變形和扭曲了。就像運動員在賽場上的身體和動作一樣。我們在賽場上就已經不是我們就好象我們在舞臺上就已經不是生活中的我們而是根據劇情的變化和發展來塑造和改變一樣。我們本來是要挑破一場戲,但在挑破這場戲的過程中,我們又開始了另外一場比賽和開鑼了另外一場戲。用另一場戲來總結上一場戲,這本身就含著連環套和戲中戲呢。閃回用得太多了吧?回憶中的人怎麼又插上一段回憶呢?如果說我們的劉教授在他的聰明和智能之外還有什麼閃失的話,這樣的錯誤和閃失恐怕也是他始料不及的。他的連環套就只是套中我們嗎?就沒有套中他自己嗎?但是事後劉全玉教授還是梗著脖子說:

  「我在當時也是沒有辦法。本來我是不想這麼做的,本來我是不想放氣和放水的,本來我是不想在挑破一場戲的同時再開鑼另外一場戲的(這話說得太誇大自己了吧?當初恐怕你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你也不知道這樣做的本身就是在開鑼另一場戲吧?用另一場戲來總結上一場戲,這戲和總結的本身能有什麼區別呢?),本來我也想像剛開始那樣,大家脫掉西服恢復到生活本相我們輕鬆活潑地坐在桌子前總結不成嗎?但是不成。條件創造好了,大家就是不總結。這個時候我就發現了大家除了像他們說的對往事過於疲勞和傷心不願再揭開那塊傷疤之外──當然也含著某種程度的賭氣──更大的成份是一種藉口,更重要的原因,是大家在戲中和入戲的時間過長中毒太深了。從藝術的角度看──對於過去講,當然這也是一種很好的境界這也是我們夢寐以求的人戲不分的情形;我們在以前的戲裡都不一定能達到這種境界,我們也是動不動就出戲和跑戲;現在煞戲了,散場了,我們應該回到現實生活中了,但恰恰在這個時候,我們反倒是回不去和一下入戲了。我們一下人戲不分和不知今夕是何年了。這個時候大家倒是一個個仰著頭深沉地看著月亮。我們總是在一個不恰當的時候過了點和錯了車,我們的行動總是慢半拍而不是恰如其分地達到我們的極致。──大家的情緒還在延續,我能怎麼辦呢?大家個個打著領帶穿著西服正襟危坐在那裡一個個鼓嘟著嘴都不發言的本身和場面不就是一場戲嗎?倒是我還穿著生活中的寬鬆的長衫。我倒是占了個寬鬆,你們倒是在那裡緊張了。一言不發的本身就說明他們心中有許多話要說,只是一下在戲中出不來不知從何說起罷了。我也想用正常的方法來解決問題,但這裡有一個前提是,當世人都不正常就你一個人正常的時候──說到這裡我倒和你們一樣對小劉兒產生了憤怒,他在眾人深思和入戲的過程中除了傻呆呆地坐在那裡,別的起到了什麼作用了?給他姥爺出什麼主意或是提什麼建議了?他什麼都沒有做。他連他自己的麻煩都思考不清和處理不了,他連自己笛子的眼都捂不過來,你還能指望他幫你敲打非洲鼓嗎?本來我是不想把一個回顧的會議變成一個聲討會,辱駡和恐嚇不是戰鬥,但是當你和小劉兒這樣一個矬包和窩囊廢結伴的時候,你看到他終於受到眾人的攻擊和圍攻,你在旁邊也為你窩囊的結伴感到一種解脫和解脫之後的解氣呢──當世界上的人都不正常就你一個正常的時候,當所有的演員都沒從戲裡醒過來就你一個人醒過來的時候,當所有的醉鬼都還在昏迷也就是世人皆醉你獨醒的時候,這個時候你想用正常的清醒的辦法來處理場面是不可能的。你除了對世人進行倒退和妥協也找不出別的辦法了──這時你還不能讓世人知道你倒退和妥協的手法,手法的實施還得讓世人不知不覺;你在給他們動手術的時候,還得給他們打一針麻醉藥和昏迷劑。你除了也倒退到戲裡、醉裡和夢裡沒有別的辦法。你除了讓他們倒退到歷史裡他們才可能總結歷史。你想讓他們回憶起痛苦的往事,你只有給他們砍一道新的傷疤。本來已經到了學術和文雅時代了,我已經不想再搞這一套而想和他們平等了;你對他好他覺得不正常,你坑他騙他他倒對你感恩戴德。單是為了這個,不也值得我們長歌當哭一場嗎?當然這樣說的本身又是另一種入戲了。長歌當哭還不是一種戲的境地嗎?但是我的這種入戲和他們糊裡胡塗的入戲又有本質的不同。於是剩下的道路就是:我只能給你們放氣和放水了。我只好把一個好端端的會議室變成洗澡堂子了。這時他們只好把西服除掉──本來在他們剛進場的時候我穿著長衫就曾笑吟吟地讓他們除掉西服,但是那樣的除掉他們是不接受的,除掉之後不又一個個穿上了嗎?不穿上就成了異已分子。那樣的除掉他們不接受,到洗澡堂子的除掉他們就一律無話可說了於是就爭先恐後就除掉了。你讓我對他們還能說些什麼呢?我只能讓他們退回到戲裡、夢裡和醉裡,讓他們在戲中戲中來入我的連環套。這樣他們倒是在泥雨裡爭先恐後地要訴苦了。我是多麼地想仰天長嘯和掩面大哭呀!」

  雖然我們知道劉教授這事後的解釋也是更大的另一個層次的戲中戲,但是這時我們面對著他的連環套還是無話可說。這裡最大的問題是:當你面對著上吊繩的時候,你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仍在另一場戲裡。──讓我們無話可說的第二個層次是,當年面對他的戲中戲和洗澡堂子,我們也確實是策手就擒和爭先恐後──接著他就開始得意洋洋和端起了架子。當我們把手舉得像森林一樣爭先恐後要滔滔不絕發言時,他一下就把歷史的大車轉回原處。他說:

  「不能這麼發言,不能滔滔不絕,還是要每人一句!」

  接著狡黠地笑了:

  「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一個人的歷史,這是我一慣的觀點。大家說能不能概括?如果說能概括,我們就概括;如果說不能概括,我們還可以先洗澡。不能概括的,甚至你就不用概括了從現在起你就不用舉手了,你馬上穿上衣服出門走人都可以,沒人攔著你。現在是學術時代,有理不在高言,要義不用話多。行了,現在我清查一下,不能概括的,請把手放下。能夠概括的,才有資格舉手。過去徵求人們的意見都是讓人把手舉起,現在我們證求人的意見就是讓人把胳膊放下來。放下!聽見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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