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二八


  劉教授微笑著和有些譏諷地看了我們一眼,用力地點了點頭。小路就仍掉託盤給我們放氣。這又是我們沒有料到的。我們既沒有料到劉全玉,也沒有預料到小路。還是主持人比我們成竹在胸呀。看著他和我們一塊尷尬尷尬的地位在雲層上下換來換去,我們以為世界就這樣感性地和線性地發展下去了,沒想到在劉教授的內心深處,還有最後一招和最後的探戈在等著我們呢。當我們按著自己感情和思想的渠道在漫山遍野任其自然和自由地流淌想流到哪裡就流到哪裡的時候,沒想到我們的姥爺早給我們安排好了最後的歸宿。我們還是沒動腦子,我們還是沒動心思。雖然我們暢快了,我們自發了,我們自在和自由了就好象我們過去有攬子的時候不知道控制自己和照顧對方一樣,一切都是按自然出發的,沒想到我們的對方恰恰在這個時候理性地托出了他最後收拾和俘獲我們的全盤計劃和陰謀。他開始讓小路放氣了。而且不是一個管子而雙管齊下等我們以為是雙管齊下的時候他又開始多頭齊下,這可讓我們著了慌和發了毛。我們一下就控制不住局勢和我們自己的感情了。我們是從感情出發和把它當作起點,到頭來我們又栽到和崴到自己感情的泥潭之中。到底是教授呀,到底是有理智呀,他在事情之前怎麼一下就看穿了我們我們一開始還傻呵呵地以為看穿別人呢。這裡蘊藏著多麼巨大的人間智能呀。我們一下就自慚形穢和無地自容了。氣還沒有放,我們就知道我們這支隊伍馬上要全軍覆滅了。我們現在強撐著把事情做下去,無非就像一場遊戲和戰爭一樣,當對方還沒有要求我們簽投降書裁判還沒有吹終場哨時,我們也只好尷尬地陪著別人把這場遊戲和戰爭玩到底和進行到底罷了,雖然我們已經知道大局已定和大勢已去,但主動權包括能不能投降的主動權並不在我們手裡。我們在深入中掙扎,這時可真讓我們憋了一口氣。它不但淹沒了我們的身,同時也淹沒了我們的思想和我們的心。姥娘,什麼時候才是大好晴天才能讓我們把我們潮濕的心靈和思想拿到太陽底下曬一曬和翻一翻呢?才能拿著棍子敲打敲打和抖落抖落呢?眼看著它就發了毛和長了蟲子了。令人感到可悲的是,我們還不知道這蟲子叫什麼。能叫你一聲什麼好呢?你一下就到山梁上,你義無反顧和連頭也不回,連讓給你唱一首送行的山歌和民歌的時間都不給我留。於是我們的心怎麼能不是千瘡百孔和讓蟲子給咬穿了洞呢?我們托著和抖落著我們的心,我們默默地在人群和集市上穿過。夜壺早已經從門頭上摘了下來,我們失去了家鄉的標誌所以我們找不到家。這個時候讓你總結一下過去你為什麼還對這種機會視而不見和置若罔聞呢?我們甚至對我們剛才的所作所為都有些後悔了。這時光著身子的劉全玉教授有些得意又有些痛心地對我們說:你們以為我們是為了我們而不是為了你們才這麼做嗎?你們對夜壺和有明顯標誌的時代難道真的不懷念嗎?本來是一窪簡單的渠水,怎麼會不需要一個明顯的渠道和前邊一株紅高梁的標誌呢?這個時候不明白的不是你們倒是我們了。本來我們認定結局就是這樣了,沒想到現在你們後悔了;本來我們以為你們就要頑抗到底我們已經放氣了,沒想到你們開始回心轉意感到自己又需要懷念和尋找了,又要總結自己的過去和夜壺了。但閘門已經拉開了,蒸氣已經放出去了,一切都晚了。剩下的就是你們如何承受的問題了。這時四個屋角的所有汽閥已經全部打開。蒸汽很快就噴發和彌漫了全屋。我們聽到汽閥發汽的「撲撲」聲和有個別汽管爆裂露汽的「滋滋」聲,我們開始在恐懼中面面相覷,一下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我們一下就到了一個龐大的洗澡堂裡。池子裡冒著「滋滋」熱氣的水一直在往上漲。一會兒就漫過了我們的鞋底和我們的腳脖子。我們也痛恨自己呀。為什麼一次次要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們才能明白呢?為什麼上一次事情結束的時候我們總是咬牙切齒甚至打自己的耳光地發誓下次再不這樣了,但一到下一次事情來臨的時候,我們馬上就重蹈覆轍和順著原路回去了。我們是一頭沒有記性的驢呀。本來我們的自身和行動已經離開了家,本來驅使和駕馭我們的主人已經棄了車也不知這個不值得懷戀的舊主人哪裡去了其實這樣寡廉鮮恥的東西去了正好就當他去球了也就是了──本來車上已經沒有人了,但是我們拉著這思想的空車走了一天,到了晚上,踏著暮色,我們又掉轉頭順著原路回來了,又回到了那個過去的混帳的總是把我們領到斜路上去的主人的家。我們的思想為什麼總是掙脫不了牢籠?我們的行動為什麼總是不能還原自由?我們為什麼總是要自己捆住自己的手腳?我們怎麼總是既像驢又像雞一樣本來我們已經到山崗上山崗上鮮花遍地野食也遍地但到晚上我們又伸著脖子一伸一伸地回家了呢?這時水已經快漫著了我們的大腿和我們缺乏攬子的下襠了。我們這時所能做的,也就是趕緊慌裡慌張和劉全玉教授和小劉兒一樣脫掉我們的衣服──雖然我們不是長衫而西服領帶脫起來和解起來比他們複雜得多,但是我們為了擺脫暫時的衣著尷尬,我們還是麻利地把它們脫了下來。不是到了洗澡堂子了嗎?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這時劉全玉教授早已經對我們不管不顧自己下到大池子裡泡著去了。沒有的攬子的下部自由地飄蕩著一叢水草。他還在那裡露出幾分譏諷的微笑冷冷地看著我們呢。我們慌裡慌張地脫下了我們的衣服──在脫衣服的過程中,我們一下又出現了自我競爭和比賽的場面──這和剛才在會議桌前的正襟危坐可不一樣,剛才是看誰腰板挺得直,現在是比賽誰能把這身正而八經的皮早一點給扒下來。好象誰早一點扒下來,誰剛才穿的就不是西裝而是長衫或短打扮或乾脆沒穿衣服一樣。還沒等劉教授動手,我們自己內部就分化了。不是分化在理論、理智和大是大非的問題上,而是在一個澡堂子裡看誰的衣服脫得快的比賽上。不時傳來你的衣襟纏住了我的褲腰,你的領帶扯住了我的脖子,你的旗袍扭住了我的胸罩等爭吵。有的已經大打出手了。最明顯的是俺爹和他剛剛在嚴肅時期還是好朋友和親密戰友的白螞蟻又開始搶一個木墩,到底誰先坐上去好把自己的褲子脫下來而打罵和撕拽起來。先脫了衣服和裙子的,就不管後脫下的,自顧自地像鴨子一樣「撲通」「撲通」地跳到大池子裡去了。先跳進去的馬上像劉教授那樣躺倒在水中接著像水貂一樣將頭在水面上轉來轉去也就放心了,後脫衣服的就擔心池子裡的位置一會兒會不會給人占滿而沒有我的位置了呢?位置的重要,再一次提到了大家面前。不但池子裡的位置重要,還有噴子下面呢?一會搓背的時候能不能占到一個板凳呢?搓過泥打過肥皂沖過腦袋接著能不能占到一個竹床再讓人泡一壺茶呢?大家一下就告別了穿衣服的過去,回到了更早以前的瑣碎、浮躁和紛爭之中。我們從理論和理性上不願意回到過去,但是當我們面臨著現實的時候馬上從日常生活的細節中就回去了。當我們起了紛爭和議論的時候,我們接著不就要總結過去了嗎?不就要糾纏歷史了嗎?──這也是劉教授收拾我們的辦法之一種嗎?──如果是這樣的話,劉教授一下就達到了他的目的。這時我們也看到他終於放心地躺在那裡開始閉著眼睛單純地享受關熱水的浸泡了。他終於放心的躺在那裡開始閉著眼睛單純地享受著熱水的浸泡了。他終於長出了一口氣。他終於可以不拿我們當回事了。他現在只考慮如何將身子泡透,如何去搓泥,如何去沖頭和如何去占竹床和泡茶就夠了。他有資格比我們單純。他完全可以把剛才所有的擔心和煩心,現在一股腦摔到我們頭上。當我們一批一批前赴後繼像鴨子一樣跳進池子,我們一下就糊裡胡塗地回到了過去。我們本來已經往前走了許多,現在又糊裡胡塗地回去了。接著我們又發現一個更大的問題,那就是不但我們脫了衣服跳了進去,連過去的我們的所有婦女,現在也脫掉長裙和晚禮服像企鵝一樣「撲通」「撲通」下了水。我們一下不就男女同浴和一下倒退到異性關係的地步了嗎?這個時候你就是理性上能加以控制,身體下部你能控制嗎?幸好我們已經在另一個階段大家都一起割了麻煩,才沒有出什麼大事。但是婦女對我們還是有些誘惑呀。她們的下身雖然也被除了一下,但是她們的上身呢?她們美妙的乳房,還像茄子一樣在那裡滴溜溜著呢。就好象戰爭已經結束了,但是廢墟上還停著一輛輛廢棄的坦克和一條條風吹日曬的戰壕呢。這個時候我們就不敢說我們不去總結過去和歷史了。我們的心情和剛才已經大不一樣了。我們早就想著和盼著這一天了。怎麼還不總結呢?讓我也說一說過去的美妙時光吧,我心裡憋著一肚子話要說呢。這個時候開始進行總結就不是被迫的而是主動的,就不是後退而是前進,就不是面面相覷的水貂而是像鴨子一樣要滔滔不絕。已經不允許你慢悠悠地在想自己的心思了,公共汽車已經到站了,大家都在爭先恐後地往上擠,你不幹點損人利已的事情,你還上不去這班車呢。這時劉全玉教授倒是拿上了架子。全場就剩下一個小劉兒還在那裡傻愣愣地不諳世事的變化停留在原來的地步呢。看來他是要被我們從車上擠下去了。他的眼鏡片已經被蒸汽給打濕了。他眼鏡之外的我們全是一片模糊。他既看不清劉教授在歷史之中的從容鎮定歷史在他的手中又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也看不出人民群眾早已經由剛才的當家做主再一次淪落為無家可歸的喪家之犬。他考慮的是他現在怎麼辦。跟著那一群人跑好呢?現在是1942年的饑荒或是1893年的戰爭呢?他是跟著小劉兒呢還是跟著雨果呢?小劉兒再一次胡塗了。他衣服倒也脫了,但他醜陋的屁股下到大池一半的時候又在那裡猶豫不決。當我們和劉教授心心相通的時候,倒是小劉兒不上不下又在那裡拖我們的後腿。這個時候我們對小劉兒就有些憤怒了。當然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是當我們在世界上都沒有攬子的時候,我們看到小劉兒的身下還吊著一個罕見的麻煩,就好象當年我們都有麻煩的時候看到一個太監在空空蕩蕩地做著女人的動作操奶奶腔說話一樣讓我們感到彆扭別說我們彆扭當他和我們混在一起的時候他首先自己就感到彆扭一樣,現在小劉兒和小劉兒我們就都是這種彆扭心理了。問題是他越是懷著心理,就越容易把事搞砸;就好象我們當年在臺上演出一樣,演得越是砸鍋,下場的時候就越是容易下錯台走錯門到門前就碰了頭。現在我們越是替他害羞,小劉兒露著讓人見笑的攬子──真是改天換地和時代不一樣了──就越是對自己該不該下池子感到含糊;越是感到含糊,就越是進退兩難不知把自己的身子擺在什麼位置;越是擺不正自己的位置,就越是不能把自己的攬子埋藏到水中只好那麼明顯和豁亮地露在上面。這個時候他知不知世界的變化及我們和劉教授心理的改變倒在其次了。對我們來說這是大事,但對他自己來說,首先需要考慮的還是他的攬子。這時他後悔當初在麥田釣魚的時候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呀,一招失算,全盤皆輸,歷史回頭與他清算,現在就出現了這種窘境。更讓人發窘的是,現在已經到了學術和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時代,他還到哪裡去尋找當年已經丟棄現在血跡早已曬乾和蒸發分化了的鐮刀呢?找補都沒地方找補,抽身都沒退步的餘地。當年那只飛舞的蝴蝶呢?我的那個柳條編的草帽呢?我的小弟弟呢?他的倒騰的小腿呢?過去和一切,都讓小劉兒後悔莫及和潸然淚下。嗚呼,俱往矣,往事竟是這樣不堪回首。小劉兒在池邊竟不知不覺地流下了淚。但是他的這點馬尿,哪裡能引起我們的同情呢?誰讓你當初那麼聰明呢?誰讓你當初為了表現自己甩下眾人呢?過去表演夠了,現在落到這樣的處境和下場(包括舞臺上的)就是活該。我們對過去還沒有計較,你倒先在這裡沒完沒了了嗎?接著我們就對他感到憤怒了。本來我們心理上的負擔已經夠重的了,現在你還想把這消化不了的自己的歷史包袱和負擔再轉嫁到我們頭上嗎?不流眼淚還不是一種社會和大澡堂的現象,我們可以視你不見,現在你當我們的面把淚水流出來了,哪怕你僅僅是為了獲取我們的同情但從某種程度上也增加了我們的思想負擔單是這一點我們就不能答應和接受呢。──當然事後想起來,在當時的情形下,我們是不是存在把對劉教授放水放汽讓我們脫衣服下池子我們只好束手就擒接著只好回憶和總結歷史的憤怒也變相撤到了小劉兒頭也未可知。他們兩畢竟是一頭的,我們也是老頭吃柿子專揀軟的捏。這時我們倒是和小劉兒沒什麼差別了。當然這一切也像小劉兒的流淚一樣歷史已經無法挽回現在已經是大局已定和大勢所去趨了。我們只好去回顧和總結我們的歷史了。我們已經到了這種氛圍和蒸氣之中。可怕的教授比我們高明的地方還在於,這一切都還顯得不是教授的逼迫而是我們自己分化和退化的結果。就像我們剛才寧死要拒絕歷史一樣,現在我們一下又自己鑽到歷史裡出不來了。我們得回憶,我們得總結,那裡有我們的青春、生命和16歲的花季呀。拉開一段距離回頭看也許更有審美情趣呢──比這更重要的是,那裡有多少恩恩怨怨可以打撈哇。審判是什麼?審判就是對過去的計較。老曹老袁,俺爹白螞蟻,前孬妗和馮大·美眼,牛繩·隨人和橫行·無道,沈姓小寡婦和曹小娥,我們相互交叉和多頭交叉,如果說單個交叉還是一種加法那麼多頭交叉可就是一種乘法和幾次方的問題了,我們相互之間的恩怨比天還高比海還深。我們以為剛才的雲層是什麼呢?為什麼有人在九天之上和有人在機場呢?原來就是我們的恩怨和我們的冤仇的聚集呀。我上一輩子不知欠了你什麼了,你非在這一輩子來討還嗎?是一段不了情嗎?想到這裡,我們就覺得對歷史和過去,確實不能不總結和不回顧,忘記過去就是意味著背叛。我們不能了結和不管。這樣了結和不管就不單是對歷史不負責任的問題,首先就是對自己不負責任。想到這裡,就像當年的王二姐思夫一樣,我們就不再對勾起我們思索和回憶、總結和了結──不總結怎麼能了結呢?────的劉教授那麼憤怒和反對了,現在想起來他還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呢。多虧了他老人家的提醒。他到底是一個發達世界的教授呀,他到底有歷史眼光是懷著一腔熱血要對我們負責到底的態度,才來對我們誨人不倦和義無反顧呀。死也要把我們拉到明道上。剛才我們還打什麼後墜和後墩呢?還哭著喊著好象人家要把我們送到虎口似的。現在想過來了,想回來了,我們跟著劉教授走,一下就回到一片光明的思想的開闊地;站得高才能看得遠,這個時候我們再回頭看過去的自己,都為剛才的短視和無知不好意思和啼笑皆非了。我們就是一群護著頭不讓大人理髮的孩子嘛。能原諒我們嗎?全玉大爺和姥爺!想來大人不計小人過,你也不會跟我們計較。剛才你不是已經用自己的不計較、用自己的蒸氣和洗澡堂子向我們說明問題了嗎?我們不要感謝這牛屋,這長衫,這飲料,這小路,這託盤,這水管,這水閥,這蒸氣和這洗澡堂子,你們讓我們洗的可不是我們的身,更重要的洗的是我們的心。洗心革面,才使我們有了一個新我,雖然這新我是用走回頭路和反思的方式找到的。──我們就是不感謝小劉兒。我們倒是從現在開始要盤查一下小劉兒,我們跟歷史的矛盾首先就是跟他的矛盾。因為是他在操作和書寫著我們的歷史。我們在歷史上穿著戲裝的時候是那個樣子嗎?就是是那個樣子,那也只是一台戲你就當真了你就那麼天真你怎麼只看戲臺而不見生活呢?就好象一個服裝展示會看著模特穿著籃子和草筐在臺上走你就不明白那是反映我們對服裝和身體的想像能力看我們的身體到底能負擔些什麼和掛靠些什麼你就真的把這籃子和筐子給穿到大街上去了嗎?是你的無知呢還是你的別有用心呢?說劉教授跟他是一頭的,現在看劉教授倒跟我們是一頭的現在他也站到我們的立場上來共同對付和考察小劉兒了嘛。好了,小路,發複印件吧,發前兩卷吧,就在這熱氣蒸騰的洗澡堂子裡。蒸氣會把書給打濕,但書上也不會說我們什麼好話,打濕又有什麼要緊?於是小路像剛才托著拖盤發飲料一樣,無非剛才穿著白色的侍者服打著領結,現在像澡堂的搓背者一樣身上圍著一條白圍巾,穿著一個日式的木呱嗒板像日本女人一樣邁著小碎步開始在澡堂裡穿行給我們發書。小劉兒看到這種情形,倒是像正在哭的孩子一下噙到奶嘴一樣,迷路的孩子一下看到了村莊的燈光和夜壺一樣,或者是看到了地上的一泡屎也罷,這不還有人煙嗎,這不還人來嘛──馬上就止住了剛才的哭和不上不下,一下就破涕為笑和將身子滑溜到大池底。攬子不見了。精神一點一點恢復了,眼裡有亮光了──他終於緩過勁來了。好嘛,發我的書了。不管接下去出現什麼情況,這管前邊對我怎樣地不利,不管你們出於什麼原因和動機,也不管馬上會發生什麼變化,現在我只能顧住眼前了,我只能過上一天說一天了,現在我見到給人民發我的書不管這書你們怎麼看我看著這形式和儀式我就高興。人民不眼看就要用我的書給武裝起來了嗎?接著他一下就忘記他和我們的區別似乎我們已經是一夥了可以平等了似的,他一下也沒有了攬子似的──攬子沉到水下就沒有了嗎?這時在水上飄浮的,倒也和我們一樣成了一叢水草──開始在水面露出一個頭和我們一樣像水貂一樣東張西望。但是水貂還是不一樣呀,我們的轉頭已經顯得十分成熟了,而你還在那裡像一個鄉下水貂一樣好奇地打量這個世界呢。何況我們在池子裡浸泡的時間也不一樣。當我們盡情浸泡的時候,你拖著攬子在那裡不上不下;現在我們浸泡夠了渾身已經像一隻紅蝦手指在身上一動泥卷馬上紛落。我們現在的任務是離開這池子去占一個大條凳讓搓背的小路給我們從上到下和從裡到外徹底清理一遍的時候,你倒是剛剛覺悟要下池子呢──當他像水貂一樣下池子的時候,我們已經像鵝子和鴨子一樣要紛紛離開自己的水坑拍打著翅膀上岸了。還沒有容他對世界的好奇打開天窗,我們已經爭先恐後「撲啦啦」地飛出了屋。單為這個,他再一次對世界感到沮喪。但是到後來上吊的時候他倒把當時的沮喪詩意化了。他說:

  「我在空無一人的池子裡並不感到沮喪,因為我把你們爭先恐後的上岸,看作是為了爭先恐後搶到我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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