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二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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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指一邊得意洋洋地嘴邊撮起白沫說著,一邊已經從腰裡掏出了一個小銅鑼,不由分說──真的是不由我插嘴呀,真是死都不讓我死個明白,就開始在那裡自顧自地「當當」地敲了起來。──於是好戲就開場了。果然他的戲也是了得呀,他的鑼一敲,他的剃頭鍋子就開得更歡和眼看著就沸騰了。突然,鍋蓋就像飛機裡的飛行員一樣給彈了起來,一下就彈到了半空中和藍天上。接著,鍋裡就真的蹦出來一個活物來──原來六指是擔著這樣的擔子來跟我逗著玩和解解悶子哩。他是有備而來而我是盲目的,他是有心的而我是隨意的,他是有陰謀的到頭來是我天真地上了當,我在他眼皮子底下精心編織的一切到頭來都被他一網打盡於是我在他面前立刻就現了原形。他容忍了我大大小小的陰謀只是為了更大的開心──誰沒有一種惡作劇的日常心理呢?無非我們偉大的六指叔叔有這樣一個實現的機會,而我們永遠沒有這個場合和機遇罷了。六指叔叔,我不怪你,我覺得你所做的一切,就像我剛才所說,並不一定是沖著我來的,而是飽含著對整個世界的仇恨;只是我運氣不好,今天偶然撞到你槍口上罷了。事到如今,我只有破碗破摔傻乎乎地看著自己倒黴就好借看著別人倒黴一樣幸災樂禍去了。六指叔叔能這樣選中我,說不定還是我的榮幸和覺醒的開始呢。如果今天六指叔叔不擔著剃頭挑子正好轉到後河溝裡,我還得不到這個機會和看不到他的表演呢。我還永遠不知六指叔叔肚子裡都藏些什麼陰謀和剃頭挑子裡藏些什麼貨色呢。我以為剃頭挑子就是一副剃頭挑子呢,原來剃頭挑子裡還有內容。就像我在街上看到熙熙攘攘面無表情的人以為他們都是千篇一律,誰知道他們各人還有各人的想法各人還有各人的因緣和歸宿呢?人生前是看不到了,人死後別人卻看了一場好戲。世界上的人,原來一人一個死法。世界上的葉子沒有一片是相同的。──六指叔叔的燒筒裡、馬筒裡、頭筒裡和一頭涼一頭熱現在說的是熱的那一頭的剃頭挑子裡到底裝的是什麼東西呢?這個時候我對世界的好奇心,早已超過剛才六指把我批得體無完膚的痛苦了。剛剛被人打了一棒,頭上還起著大包,現在又傻呵呵地站在街上看自己的熱鬧了。六指叔叔手裡的小鏜鑼在不停地敲,我站在六指叔叔身邊看著冒著騰騰熱氣的剃頭筒,我的期待心比六指叔叔還要急切呢。我忘記了我剛才還和六指叔叔有著深仇大恨和切膚之痛的矛盾呢。我一下就回到了兩個輩子之前我們還在異性關係時代我拉著六指叔叔的大手走街串巷的親密關係之中。我在那裡像以前一樣拍著手說: 「六指叔叔,敲快一點,再敲快一點。」 當然這個時候我潛意識中還沒有忘記,我這樣原諒和倒退著六指叔叔,六指叔叔會不會也這樣原諒和倒退我呢?但我幸運地發現在小鏜鑼面前,六指叔叔也有些忘乎所以了。他也一下忘記了目前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了──「此情此景」是一個多麼讓人忘記過去的時候和名詞呀,雖然我們在清楚和清醒的時候明明知道忘記過去就是意味著背叛呢。──六指叔叔已經上了我的當──這下誰上了誰的當呢?也開始在那裡興高采烈和手舞足蹈起來。甚至還與我交換了一下興奮的眼神。世界一下變得多麼的美好,世界一下就變得和睦、和藹、和氣、和風細雨和和平共處多了。不管這個眼神是理智的還是衝動的,我都為這個眼神的回答而對六指叔叔心存感激。到底你讓我過了這一關呀。我馬上又媚諂甚至有些下作回答了他一個更加誇張的眼神。我和六指叔叔都很愉快,好象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產生過不愉快一樣。瓜不苦怎麼會有後來的甜呢?六指叔叔手裡的小鏜鑼,敲得更加急促而緊張。震動著世界、剃頭挑子和我們的心。但是,鍋裡和筒裡的東西卻是千呼萬喚不出來。一下不出來六指叔叔看看我還在那裡胸有成竹,二下不出來六指叔叔看著我嘴裡說了一句「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等待。」我馬上理解地點了點頭。裡邊的東西早一點出來和晚一點出來對我價值是相同的。既然我呆在這後河溝日復一日千篇一律,它晚一點出來還拉長我欣賞的心情和消磨我一點無味的時間呢。我現在的時間不是消磨一點就少一點,而是消磨一點興奮就多一點呢。我把這點意思告訴了六指叔叔。六指叔叔做出當然的表情點了點頭。我們在這一點上又統一了。但是到了三下四下物什還不出來,這時就不是我,而是我們的六指叔叔就有些急和頭上已經開始冒汗了。當然他是在問自己而不是在問我: 「怎麼回事?」 當然這也不需要我的回答。六指叔叔也沒有傻到要聽我回答的地步。鍋裡和筒裡是不是沒東西呀?當我終於等待不得臉上露出焦急表情的時候,六指叔叔一邊憤怒地瞪了我一眼,一邊自己心裡也有些發毛了。又問: 「怎麼回事?」 當然這也不需要我的回答。六指叔叔又急促甚至有些急躁地敲了一陣鑼,終於也按捺不住自己了──他也有按捺不住自己的時候?這時一下就把我給忘記了,開始自己給自己釜底抽薪和不顧面子和環境地說: 「是不是東西給跑了?」 接著便不顧一切地跑到筒前去看,去撈,去攪,去搗。我在遠處看他一開始還是著急呀,後來不知在水裡撈到一個什麼,終於放下心來,一溜煙地又跑回到我面前,一邊抹著頭上的汗,一邊一副把心放回肚裡又一次把我當成親人地說: 「沒有跑,沒有跑,還在水裡呢。就像我剛才躺在躺椅上聽你說話一樣,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它也在水裡隨著溫度的上升泡著泡著就睡著了──我們在洗澡堂子不是常有這種情況嗎?水泡著耳朵,它沒有聽到鑼聲!」 我馬上做出一種理解的樣子說: 「那是,那是,誰沒有大意的時候呢?」 六指點了點頭,接著就又興奮和急促地敲起了鑼。這下果然就奏效了。隨著鑼聲急促的響起,一個物什「崩」地就從鍋裡和筒裡蹦了出來,一下就蹦到了半空雲中。六指還在旁邊講解著說: 「看它蹦得多高!」 我點點頭。但是等這物什落下來,落到我們腳下身上還水淋淋地向我們做揖的時候,我可有點啼笑皆非了。這是一隻什麼?原來是一隻愣頭愣腦的小泥猴。本來猴子應該滿地滴溜溜亂轉,但是它不轉,就像人一樣在那裡蹲著看人。看看六指,再看看我。而且看出來它還有些敵我不分,因為它看著我的目光,和看著六指差不多。並沒有對六指顯出特別的深情嘛。眼睛倒是滴溜溜地在那裡亂轉,但是轉起來總有些呆滯和木然。怎麼一個猴子的眼珠,轉起來像人的眼睛那麼困難呢?它是不是有些傻喲?這就是六指跟上了時代潮流在同性關係的時代沒有趕上在生靈關係的時代終於趕上的結果和末班車嗎?這就是你的同伴和夥伴麼?同時我大不敬地還有些懷疑,當我們搞生靈關係在糞堆前和在打麥場的舞臺上表演的時候,不是一切都規定好了嗎?郭老三不是還發表了一通議論最後最到大家的一致通過已經達成協議和決定了嗎?──可以搞羊搞兔,可以搞豬搞毛驢,但是就是不能搞猴子。呂伯奢不是牽了頭猴子上去又被人轟下來了嗎?本來規定不讓搞猴子,這時怎麼倒是又出現髒猴子了呢?是不是事情並不像六指說的那麼誇張而他也沒有那麼偉大呢?是不是他在同性關係的時代沒有什麼作為而在生靈關係的時代也同樣上不得台盤呢?這只猴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是當初我們丟棄和開除、例外和圈外的那一批裡的一個吧?是不是因為六指是圈外猴子也是圈外在流浪和逃亡的路途上兩人偶然相遇於是就惺惺惜惺惺地撞到一起和結合在一起了嗎?本來都是兩個人渣,現在又聯合起來要在我這裡充大眼燈嗎?我還真得小心一點,我還不能上這個當呢。而且接著看他們兩個在一起的表現,我又發現一些更不正常的情況。六指見了猴子倒是顯得很親熱當然在我面前的表演也故意有些誇張,他見了猴子就拋下了我上去就親了猴子一口,接著他的嘴唇上就是一圈泥印和一股剃頭水的味道,他做出幸福的樣子還回頭來看了我一眼,但是在他做這一切的時候,猴子怎麼就沒有反應和響應呢?猴子就蹲坐在那裡不動。接著倒是對我齜著牙笑了笑。這難道不是對六指的一種嘲諷和不屑嗎?六指不揭他的鍋蓋還好一些,我心裡充滿了自卑、自責和覺得活著就是多餘,現在他一揭鍋蓋倒讓我陡然增強了信心於是就和他平等了。你也不過如此呀。看來把好話說到前頭總是讓我們失望呀。但是六指竟是那樣地渾然不覺,仍是那麼投入、深情、全力以赴和旁若無人。他抱著那只小泥猴親呀親的,渾身上下都親遍了,最後他渾身弄得成了一個泥人和小猴也沒有什麼分別了,但是看上去他還沒有親夠呢。而且,看上去也不全是表演呀。表演怎麼能那麼投入呢?此情此景你要對他有什麼懷疑,倒是你要懷疑自己是一種嫉妒了。這時我們只能把理由歸結到他在過去的歷史上離戀愛和關係畢竟是太遠了,是不是現在有一種要把本撈回來和要將過去的歲月補償回來的心理呢?是一種一天要當兩天過的樣子。有那麼一種急切和衝動。──但是,猴子跳出來沒有錯誤,你親也沒有錯誤,投入也沒有錯誤──唯一和最大的錯誤就是,你雖然做了這一切,但我們並不承認你。我們有我們的規則。你把我們排除的小猴揀了起來,現在又想混到我們人堆裡濫竽充數──這時恬不知恥的就不是我們了。一下我像猴子翻跟頭一樣長高了,身子骨又像剛才的石人一樣堅固了。敵人所犯的錯誤,會使我們的形象增長和地位穩固。當我們是兩個人的時候我一敗塗地,現在有了三個人我倒站穩了腳跟。為了這個,不管我們的運動和大夥包括我本人在別的場合是不是承認這只小猴都難說,但是在這獨特的場合和此情此景之下,我還是感謝這只來歷不明的小泥猴。你一下讓我恢復了歷史感。就好象一個牽牽扯扯和嘮裡嘮叨的女人使我們一下陷入網裡當我們無力掙扎的時候我們也就平靜地看著藍藍的天空一樣。感謝你,朋友,讓我看到了藍藍的天。但這時六指還沒有完呢。還在那裡嘮嘮叨叨自顧自地對小猴深入呢。他甚至對小猴的不耐煩和嘬牙花子都沒有反應。當然他把我這樣一個局外人及剛才我們之間的深仇大恨更是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在他面前,我一下倒是成了局外、圈外和例外了。一下子倒是沒我什麼事了。既然這樣,當初你還喚醒我這石頭對我進行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幹什麼?為什麼在趕集路上要把我拉到半道呢?為什麼爬了半天高又把梯子給抽走了呢?現在你讓我是進還是退呢?是回到石頭還是回到狗呢?是接著給你做檢查還是一下就開始重新看不起你呢?我把握不准呢六指叔叔。當我再一次喊他的時候──由於他的忘情和目標轉移讓我熬了過去──怎麼我的喊聲也沒有引起他絲毫的記憶呢?他怎麼一下就要淹沒在現實裡而拋棄了所有的歷史呢?──這不和你剛才的理論要背道而馳了嗎?你剛才還一把把我推到歷史的深淵讓我不能自拔呢。──我們的六指叔叔,這時還不管不顧地在那裡囁嚅著絮叨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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