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一一


  (說完,小劉兒或者那尊石頭就非常主動地坐到了地上,甚至還得意地擦了一下自己吐著白沫的嘴唇甚至趴到河溝裡喝了一口水。這在過去都是他所不敢和不可能的。真是天地稍一變換人的嘴臉就變呀。倒是我們的六指,這個時候不慌不忙地從躺椅上欠了一下身,拿起自己的小茶壺對著壺嘴也嘬了一口。你喝水,我也喝水。這個水本來就是我自己的,你的那口河水可是別人的。喝了別人的水,還在那裡奸似鬼。接著嘴角露出一絲譏諷的微笑。這譏諷在臉上掛了一分鐘,接著才說話了。)

  六指:你說完了?這就是你的檢查和反省嗎?說著說著你還來勁了。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你檢查和反省之餘,還給我出了那麼好的主意。這一切都是你早就準備好的吧?你不但救了自己還同時救了我──這樣說來我還得感謝你呀──看來我自己救不了自己還得靠別人呀。但是請允許我提醒你一句──我一提醒,你剛才所有設想和理想、所有的靈感和主張、所有的得意的算盤和小九九,就像秋天的早霜見不得太陽,剛剛抹好的泥牆見不得暴風驟雨一樣,一切都要隨風而散和鬆鬆垮垮地給坍塌下來了。你的理想之光照耀在什麼地方呢?你的海市蜃樓建立在什麼基礎上呢?挖了地基沒有呢?灌了水泥沒有呢?打了鋼筋沒有呢?在一片月光下的海灘上,就開始建築自己的摩天大廈了嗎?孩子,我勸你先不要太自信,如果你以此為基礎作出判斷就以為把握了這個世界,你是要坍塌的。不是我閉著眼睛不說話,不是我看你在那裡激動我無動於衷甚至感到好笑,這裡有一個根本的問題是:你對你六指叔叔到底知道多少呢?你口口聲聲在說身和心,你知道我的身,你也知道我的心嗎?──不只是心,這個時候我對我們賴以生存的語言和身體語言──表情都不相信了。凡是等我把話說出來,話語就已經詞不達意了;凡是等我把表情做出來,這個表情就已經不在我六指臉上了──這一點你們又懂嗎?如果你們不懂又把不懂當成了懂,你們可就迷失了方向或者換一種說法你們可就上了我的當了。我剛才無非是測驗你一下,測驗之者我就知道會是這麼一種結局──現在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呀。給你一根棒槌,你就當了針;給你一根雞毛,你就當成了令箭。你比你剛才檢討中所犯的更大的錯誤是:我給了你一個假設,你就當成了現實。你就沒有想一想,我六指當年是一個什麼狀況,我今天能會像我剛才說的那麼慘嗎?你就真的把我說的假設當成了現實就對我有了同情借著救你的動機也捎帶著把我救出火炕了嗎?錯了我的賢侄。給你指了一個方向,你就望山跑死馬了。你這麼天真和幼稚,怎麼能不上當受騙最終變狗變羊變石頭呢?你說話的時候考慮沒考慮過你談話的對象和時代的環境呢?──我再一次感到,兩個談話人的智力上的差別,恐怕是談話得不到碰撞和交叉的要本原因於是它就是人生最大的悲劇了。你說他說的話不對嗎?你說他作的檢查不深刻嗎?他說的都對,他作檢查的時候也是誠心誠意你看都痛哭流涕了,但是他說的一切都驢頭不對馬嘴於是我提的問題也成了對牛彈琴。一個在3米,一個在16米,看著話語的談鋒、走向和智能的虹光也飛來飛去,但是它們並不在一個高度於是根本就沒有交叉和碰撞。它們之間打了一個毫不相干的交手仗。這個時候你乾脆不說話,不交流,不要放出虹和鋒來還要更好一些呢,不然你能白白傷你自己的脾和底氣於是我只好躺在躺椅上盹了。但話說到這裡──就連這樣的談話當然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這一點我也清楚,但誰讓我是你的六指叔叔你是我的小劉兒侄兒當年我們還有那樣陳舊的友誼和胡塗的想法呢?──你該明白一點和清楚一點了吧──我又感謝你剛才給我出了那麼多和那麼好的主意。你一下還有了獻身精神呢。為了彌補你過去的過錯,你又拿出了你的現在。別人都把明于提前支用到今天,你倒是拿著今天又去修補昨天。這樣的反向思維說起來也不是沒有道理如果說你頭腦裡還殘存著我當年給你灌輸的一點小智能的話,恐怕也就在這一點上像莊稼的葉片到了收穫的時節還殘存著一點農藥的殘痕一樣得到了體現。你看著六指叔叔在異性關係時代的風光無與倫比到了同性關係時代就成了例外、題外和圈外當然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於是你良心發現終於要以身試法和以身飼虎地要來拯救我和挽救和扳回歷史你就要拉著時間和地球倒轉──當然我也明白,你在做這一切的時候,恐怕首先考慮的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一個石頭在這裡彎腰的時間過長眼看著你的姥娘也等不來了你已經受不上和受不了你是不是要借這一個原因和理由也要起身、脫身和在這個世界上變換一個姿勢和姿態呢?但你又把做這一切的理由和原因都加到我的頭上你的用心又是何其毒也。由此聯想到1962年的右傾和1843年的形左而實右,難道還不發人深省嗎?──可惜你所想的這一切,又都被我看出來了馬上就要被我給揭穿了──但這還不是你陰謀的全部,你陰謀中包藏的更大禍心是──對不起,我馬上又要把你和你的檢查批個體無完膚──你在這裡還給我繞了一個時間的花樣和花活。你說你要以身報我,看著我過去的恩情,現在要跟我搞同性關係你要解救我也同時解救你,但是你恐怕不會忘記或你故意忘記的一個時間概念就是:你在說這話的時候,歷史和時代已經發展到了什麼階段呢?現在還是同性關係時代嗎?現在不是已經發展到生靈關係了嗎?這就看出你的罪惡用心了!你在用過去的一個發黴的燒餅,來充當今天的麗麗瑪蓮的大餐;你在用已經作廢的支票,來冒充今天的現款。過去同性關係正時興的時候你沒有想到這一點讓我空受了那麼多年的煎熬──那麼多的白天和夜晚,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你倒要拉我回到過去的黑暗之中。可見你之惡毒。同性關係時代你幹什麼去了?你花前月下的事幹得還少嗎?你動不動就要拉人上打麥場──你幹的這些好事以為我不知道嗎?那個時候你哪裡會想到山路上還有一個正在苦苦跋涉和沒有盡頭的六指呢?現在你來發善心了,現在你來冒充純潔無瑕的少年了。你把我想得太天真了。你把我想得和你一樣天真了。我剛才故意說一番同性關係的話語來逗著你玩看你是什麼反應,沒想到你果真就上當了。你果真就和我玩上了花活和耍上了花槍。好一個小劉兒,過去我還真是小看你了。但是歷史會以你的意志為轉移嗎?你說你在同性關係時代也不得志,但我看你得意的很哩。幸好在同性關係之後還有一個生靈關係──這不是你提倡的了吧?你提倡的時代早已經結束了──天下沒有不散筵席,在已經散掉的筵席面前,你還徒勞地搭什麼賬篷呢?我一眼就看出了你的陰謀和過去,你一眼也看出我的陰謀和現在了嗎?你覺得現在的生靈關係很混亂是不對的對吧?但是我們覺得這種無序和混亂卻是我們的節日呢。我們倒覺得你的姥娘死得不是時候呢。少給我們上課多給我們一點課餘時間讓我們自己思考好嗎?──我的老師們和侄子們。我們自己會有主張。瘡長熟了自然就會拱破。後河溝裡的流水啊。既不像老牛說的那麼深,又不像松鼠說的那麼淺。我們自有自己的尺度,我們自有自己的等待。你用剛才你所說和所做的一切來寒磣誰呢?你一下就給我往回倒拉了一個歷史。你避過了自己的不得意以為我在這個階段也不得意呢。你跳過自己之短來避著我之所長以為那也是我之所短呢。你因為自己在生靈關係時代的無所作為而用遺忘的辦法一下就跳回到了同性關係時代,你想用這種辦法也拉上我、迷惑我、欺騙我為了達到進一步毀壞我讓我當你的殉葬品──以為我不知道嗎?最毒不過婦人心,現在看最毒不過小劉兒心了。但是在回溯歷史的時候,我倒是要問一問:你在同性關係時代果真就有所作為嗎?已經到了一個新時代,還在懷念過去;已經到了民國,還在紮著一根大辮子感傷。幹這一切的時候,還要拿我作藥引子。但這還不是最氣的人,最氣人的是你在做這一切和編織這一切的時候,你還打著一切都是為了我而不是為了你的旗號──這也就是我,對你早有防備,沒有上你的當,如果隨便再換我們村裡的一個人,他不早就被你拉下水已經遭受沒頂之災了嗎?已經到了生靈關係時代,兩個人卻要死裡逃生地變回到同性關係時代,一下就要倒退了,一下就要煞車了,一下就要戴上大辮子走在熙熙穰穰的清朝了,如果說過去我們沒有在同時代找到我們的位置只是一種方法問題和沒有擺正自己的位置,現在可就是倒錯──知道什麼叫倒錯嗎?──就讓人感到可憐和可笑了。幸好我沒有上你的當,在我們後河溝的交往和交手仗中,又一次讓你失望和枉費心機。任你詭計多端,我萬變不離其宗;看著你在那裡努力,我只是微微一笑而已。當你變成一塊化石停留在一個舊時代時,我卻挑著擔子走向了新時代。當你還是一個舊你還在那裡費勁巴力地編織著陳舊的羅網和陰謀時,我卻有了一個新我站在新的時代高度把你的陰謀一眼就看了個穿。你在給我織陰謀的時候,想沒想到我在你的陰謀之外給你織了一個更大的陰謀呢?當你把網織向我自身的時候,我卻把網織到了天邊呢?──這就是我們境界的不同了。當你讓我上你當的時候,你想沒想到你這樣做的本身,就是已經上了我更大的當呢?你以為你的跟頭雲能翻多遠呢?最終還是沒有逃出我六指的手心。我給你設了一個套,你倒是一頭就鑽了進來。你倒是連自己有生以來最好的選擇也就是你變成的石頭也不要了。你就要跟我走連你的姥娘也不等了。多麼可憐而又可笑呀。你一邊跟著我走,還在那裡一個人低頭「吃吃」地笑呢──以為自己的陰謀已經得逞了。你等於自賣自身。吃虧就在於不老實。這是從你身上得到的又一個教訓──雖然連教訓也有些老生常談。當我哭訴我在同性關係時代的不幸和生不逢時的時候,你就一頭紮到了同性關係時代不能自拔。現在我給你領出一個東西讓你看一看,你就知道我現在是不是還應該跟你討論什麼同性關係而我現在已經到了什麼地步。我不比故鄉和村裡任何現代和先鋒落後和晚到哪裡去。你怎麼就覺得我六指弄出的髮型就非是古典和現實的呢?有的髮型看起來很先鋒和很現代,可知它的內涵包括他的腦袋和腦袋裡面的腦漿卻很古典和平庸,我的外型雖然看起來沒有什麼變化,但它的內涵卻很先鋒和不好對付呢。這就是觀察問題和事物的不同的世界觀和方法論。誰是領導故鄉和村裡潮流的人呢?是舞臺上表演的那些人嗎?一般人都會這麼認為;但是真正有思想有頭腦的人,卻不會這麼看呢。他們知道世界上的表演都是靠不住的,他們知道世界上除了華而不實的表演,還有一個人挑著擔子在崎嶇的山路上替他們在黑暗中進行真實的尋找呢。這個時候沒有人理解他。但我對世俗所採取的態度就是不妥協,我要做一個精神上的不撤退者,最後我把我尋找到的思想和火把交給你們。我點燃著我的心照耀著你們後來和繼來者的道路。以為我不在你們中間就落在你們後面了嗎?就像當我在你們中間的時候就以為我的心也和你們在一起嗎?錯了。我對我的追隨者唯一的要求就是,當有人要打擾和阻止你們的追隨時,你們反身就可以告訴他們:他們是一群行走故鄉土地上的行屍走肉──我現在給你領出一個東西,你就知道我現在到達的境地和你剛才給我說的那一切是多麼地可笑和不適時宜。我打開我的箱子就是打開了一個新的時代,我打開我的熱水筒的蓋子就會從熱騰騰的許多故鄉人都在裡面洗過的水裡蹦出一個東西。你看到這個東西就知道我走過了多少漫長的路而你還停留在原地──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還有什麼必要在這裡對話和交談呢?我們所說過的一切和所做過的一切不都是扯淡和浪費時間嗎?我也就是在勝利的時候感到孤獨和無聊才來和你聊聊天和逗逗貧呀。你真是不知道自己的半斤八兩呀。你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呀。你也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不死心呀。不看到真憑實據你是不會甘心自己的失敗和退出歷史舞臺的──我六指醞釀了這麼長時間,現在也該有一個結果了;張了這麼大的網,現在也該往回收網了。現在我考慮的倒不是一下能不能把你收到網裡和讓你望風披靡,而是我為一個小劉兒張了這麼大的網到底值得不值得。但是既然已經這麼醞釀和這麼張網了,現在我還是物無所值給你收口吧;既然水煮得都快沸騰了,我還是讓東西從裡面跳出來和彈出來吧。就像高空的飛行員到了危難時刻一樣。但我事先告訴你──我事先告訴你,也是看在我們以前還是朋友的份上當然以前是朋友也不說明什麼,不管以前是什麼,是朋友,是同學,是同事,是老上級或是老下級,但那已經是多年之前的事了;在我們不是朋友、同學、同事、上級和下級的這段時間裡,世界上到底發生了多少大事──光是每個人和每個家庭發生的那些雞毛蒜皮的事還不說了,國家的政變都已經發生多少起了?──這個時候再提我們以前的關係還有什麼意義呢?──但是我出於對你的關心和看你鑽我大網時的傻樣,我還是告訴你吧──我這只東西和寶貝只要一跳出來,你就會大吃一驚和瞠目結舌。它彈出來和跳出來之日,就是你滅亡之時。他彈出來之後,你就成了那架無人駕駛本身又中了響尾蛇導彈的飛機。不要以為你下午出了空難會給我們的心理和正常生活帶來什麼影響──一點影響都沒有,我們晚上該去出席酒會還去出席酒會,該去看歌劇還去看歌劇。穿上晚禮服。紮上蝴蝶結。我還讓同伴穿一件脫地的長裙。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歷史的車輪已經把你像爛泥一樣甩到了我們身後。這個時候我們卻在車上坐著、笑著、相互調情和打鬧。至於我們搭的是哪班車是頭班車還是末班車對於你是重要的對於我們已經不重要了哪怕它是夜裡三點的夜班車呢。至於夜班車上會不會上來或被人架上來一個腿腳懸空的人,這也是我們的問題而不要你為我們操心。我還歡迎這樣的人呢。也許這個半路上車的人才是我不是你們嚇著我而是我嚇著你們還未可知呢。第二天你們發現夜班車翻倒在一片麥田裡,這樣的無頭懸案讓你們飯後荼餘議論半天而我像一個漁翁一樣穿著蓑衣戴著草帽還在麥田裡釣魚呢。想一想吧小劉兒,一個漁翁正在麥田裡釣魚,你見到這種場面的時候,你會做何感想呢?你覺得這樣的做法和等待是不是比你在後河溝裡變成一塊石頭要新鮮一些和更具有想像力一些呢?你做出的只是一個直覺的生活,我所做的可就具有藝術想像力和升騰力了。──我現在就要揭鍋了。再不揭鍋鍋倒要爆炸了。時間已經到了。該開演了。個別人因為種種原因還沒有到場錯過了這場好戲那就只能怪他們自個兒了。我接著想說的是,如果我的戲僅僅是這樣──錯過了開場就無法插入,那你還是低估了這場表演的魅力我們就更加是對面不相識了;這場戲的開頭就是不看,也不影響大局,這就是我的戲和一般平庸的戲就好象你們在糞堆上和戲臺上看到的戲的最大區別;我的戲你們什麼時候到場和什麼時候插入效果都是一樣的,我的好戲永遠沒有停止和永遠好戲在後頭呢。就好象一本好書。什麼時候打開,不管從那一頁翻起,你都能夠馬上入戲和津津有味地看下去。這才是文本和藝術的魅力呀。這才是現代和古典的區別呀。我親愛的剃頭鍋裡的夥計,是時候了,到火候了,肉該爛了,該脫骨了,該出場了,該讓世界和這個無知的小毛賊吃一驚、嚇一跳和後悔過去的人生和對今後的生活失去信心和活下去的勇氣了。他不看我們的表演他還能化成一塊石頭在這裡等待,當他看過我們的表演和我們輝煌的人生之後,他只有山崩地裂、自絕於故鄉和人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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