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二一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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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猴兒,我的親親,你是我透過多少人才找到的一個可心呢?不要以為我是一個不胡思亂想的人,不要以為行為上和身體上給我排出了圈外和例外我的內心也就在圈外和例外了。倒是越是這樣,我比你們的要求和追隨還要強烈和兇猛呢。我一天一天走在山路上想什麼呢?是什麼支撐著我從這一山走到那一山從這一天走到第二天呢?也就是這些強烈和兇猛的念頭罷了。不然我不早就灰了心蔫了腦袋也成了小劉兒一樣的石頭了嗎?念頭和信心,是我和小劉兒最大的區別。我是人死心不死,而他是人還沒死心早已經死了。哀莫大於心死。什麼是行屍走肉呢?這就是行屍走肉了。當我沒有女人的時候,這種生機勃勃讓我拉動了黃河;當我沒有男人的時候,我哪一天不把村裡所有的男人過一遍呢?他們在我的腦海裡還走著模特的步子呢。但是我透過一個個的他,還是沒有尋找到他。但到了生靈關係就不一樣了。我終於有我的小猴了。我承認它比起別的動物來是小一些,瘦了一些,呆了一些和癡了一些更接近人一些因此我也知道你們為什麼要丟棄它是因為它跟過去沒有什麼區別──但你們丟棄的東西我就不能揀起來麼?我非要以你們的標準為標準麼?這裡有一個前提是,當我按著你們的標準生活的時候,這個標準並沒有給我帶來什麼,我落得兩手空空;當我不按你們的標準生活的時候,我什麼都有了泥猴有了當然我自己也就有了。真是踏破鐵鞋沒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還明告訴你們,這只猴子就是在你們散場之後的糞堆前撿到的。泥猴已經被你們摔得奄奄一息。等你們人去樓空的時候,我照它臉上噴了一口水,接著就把它背回了家。當天晚上我們就拜堂成親。說起這一點泥猴對我還有意見呢,說我還處在恢復和養傷的階段,你說拜堂就拜堂,說成親就成親,落得直到現在,我對夜晚還有恐懼症呢?──說得徹底一些,這不是乘人之危嗎?但具體到我身上,理論就不是這樣了。親愛的泥猴,我對你的尋找,早已飽含著深情;我不是因為找不到別人才只好找你,一切就湊合了──當然我這話既是對泥猴說的,也是對你們說的,我不是找不上別的生靈才找泥猴──是因為我看到它,就想起了過去的溫暖的異性關係的時光,在郊區一個溫暖的夜晚,一個叫柿餅臉的姑娘;或是茫茫無垠的雪地裡,走著一個穿著紅棉襖紮著綠頭巾的故鄉少女。同性關係時代不是拋棄了我嗎?我一下就越過了你跳躍到了生靈關係的時光。我是從柿餅臉一下到泥猴的。說起來這中間有多麼大的空間地帶呀。讓人感到悲哀的是,當歷史像故鄉的田野一樣出現這麼大的空白地帶的時候,你們竟沒發現就是發現了也熟視無睹,任一個人──而這個人竟是掌握你們腦袋的大師六指──像當年拉動黃河一樣拉動了兩塊歷史──心靈的縫隙才慢慢彌合。──這才是我尋找小猴這場壯舉的唯一原因。說起來也有些後怕呀,幸虧猴子被你們排除到圈外,如果泥猴沒有被你們排除、排斥和扔到糞堆旁的話,我不就永遠沒有指望了嗎?幸好我們出現了分道揚鑣,才有了現在光明的結局。剃頭挑子還是原來的剃頭挑子,但是現在的剃頭挑子裡有了小猴。我再擔起這樣的剃頭挑子,感覺就和以前大不一樣了。就厚重和有希望得多了。當你白天擔著擔子挑著它你可知道晚上它就是一場溫柔呢,這不就有盼頭和生活希望了嗎?白天盼望著夜晚,太陽盼望著月亮。也許有人會問,既然這只小猴這麼讓我心愛,為什麼到現在還不讓它見天日還對大夥掖著藏著直到今天才給你第一次透露信息呢?──當然我也不是故意要選擇你,你也不要為此有什麼激動,這從剛才小猴在挑子裡呼呼大睡你就看出來我們沒有什麼準備──純粹就是一種偶然,我覺得到了揭蓋子的時候就揭了無非這個時候你正好在眼前和在身邊罷了。我是沖著猴兒而不是沖著小劉兒這點你懂嗎?(我趕忙點了點頭。)──那也不過是因為我過於心愛才不願示人而要金屋藏嬌罷了。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猴兒就不是當初的猴兒你們丟棄的猴兒而是一個全新的猴兒獨特的猴兒因為它已經成為我六指的猴兒──猴兒,你也算是一個有造化的。一般的猴兒不能參與生靈關係我是理解的,但是這個猴兒就像我以前不能入圈是一個例外和圈外一樣現在讓它入圈倒應該是一個例外和圈外了──是它使我再一次拉動黃河。同時,過去看著是猴兒,但我在鍋裡和筒裡煮了和蒸了這麼長時間,讓它整天像吃減肥藥一樣喝著我的剃頭水和洗腳水,瘟頭瘟腦跟了我這麼多天,它就已經不是猴兒了。它怎麼還能是只猴兒呢?說它是雞是鴨是狗是羊都可以,但就是不是一隻猴兒。接著他指猴為鴨地逼著我問: 「你說,它到底是只猴兒還是一隻鴨子?」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明白我們剛才的從屬關係並沒有改變,並沒有因為猴兒的出現和我內心的劇烈活動而在本質上增添或減少什麼。並不因為我看得起他或看不起他能改變和觸動我們的本來就規定好的從屬地位和主次關係。一開始的規定是多麼地重要呀。要把開始的規定改變過來是需要幾代人的艱苦努力呢。把握開始比發動一場變動和革命要划算得多。看起來我還是年輕呀;看起來還是六指有經驗呀。說來說去還是我上了他的當吃了他的陰謀而我對他沒有任何制約。不管我內心是怎麼想和怎麼變化的。一開始寫檢查就永遠要寫下去,一開始對別人發號施令就永遠發號施令。主僕、領導和被領導的關係不只管幾十年,就是幾十年之後我們見到他還有些不好意思呢。一切都大勢已去了。一切都已經規定好了。剛才六指見到泥猴有些忘情,我趁空活躍了一下思想自由了一下空氣,我以為自己已經鑽出牢籠和飛向了自由的藍天,我在空中已經展開了翅膀和俯瞰了城廓,我已經視六指和泥猴如糞土,但就在這個時候,我身上和腿上被綁的繩索還是被人拉動了,主人並沒有忘記我身上的繩索──在我早已經忘記的時候。這時你終於清醒了,展開的翅膀又耷拉下來,你從九霄雲外一下就跌落到地上摔了個狗啃泥。六指張著黑色的翅膀,一下就遮住了你的身影。他在指鹿為馬地指著一隻猴兒問你: 「這是一隻猴兒還是一隻鴨子?」 這個時候你默默地流淚了。你為這嚴酷事實的回返和倒春寒的來臨不為別人而為自己痛心疾首。你一下縮短著時間就回到了從前。時間並沒有給你改變什麼。你又回到了寫檢查的無邊的苦海和麻煩之中。而面對這一切你還得明白,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而你的對方沒有責任。你又戰戰兢兢和哆哆嗦嗦了。你的回答早已被別人料到而沒有任何新鮮和出奇之處。面對一隻猴兒,你戰戰兢兢和哆哆嗦嗦地答: 「它是一隻鴨子!」 隨著這聲回答,六指在故鄉的地位一下就奠定了和牢固了。過去他在九天之下苦苦探索一無所得,現在他一下就冒了尖、躥了紅、超越現實到了九天之上。六指在生靈關係方興未艾的時節,一下就抱住一隻貌似猴子的鴨子。本來是鴨子倒還沒有什麼,關鍵是它只是一種貌似而還像一隻猴子。這種四不像像廟宇上的獸頭一樣,就開始顯示它多重的力量──不像單純的牛羊那麼薄弱──屹立在世界的東方──搞生靈關係你不但可以變成劉邦和佛祖,還可以變成四不像。甚至人們把剛剛規定的不許搞猴子的規定也給忘記了。六指倒是一下就掙破牢籠飛向了藍天。六指現在倒是可以浮想聯翩了。六指一下就成了新聞人物。我知道,六指現在的得意之日,就是我更加倒黴之時。我就該去寫出更加深刻的檢查挖出更大的思想根源不但挖以前也得挖剛剛過去的那一段自己為什麼要躥上藍天。我從九天之上一下就跌落到了九天之下,接著和馬上就又要下地獄了。我已經找好了紙和筆,我已經做好了再一次被他清醒之後的滔滔不絕批一個體無完膚……但令我驚奇和再一次超出我意料的是──六指也有高明的地方呀,於是他把猴子變成鴨子也就不奇怪了──他向我擺了擺手和搖了搖頭,他說: 「你現在先不要做這個,這個等我忙完專門給你留時間再做還來得及〈──聽到這裡,我一方面為了將來的延伸而感到一種陰雨連綿的無望,一方面我也有拖過一天是一天的苟且偷生的僥倖〉,我現在考慮的還不是你,我現在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首先要做的,就是當我在生靈關係中又掀起了一個高潮和在這個高潮中又成為新聞人物時,我該怎麼應付媒體的採訪和鏡頭呢。你先幫我練一下這個更為必要。現在我們就收拾工具,現在我們就收拾漁具,我們馬上一塊到麥田裡去釣魚。雖然我們做了一些成績,但是我們還是要做出一種悠閒的樣子嘛。我們一邊釣魚,你一邊幫我提些問題讓我練習一下回答──這不比讓你在這裡寫檢查和挖思想根源對你更好一些嗎?」 我一邊點頭,一邊感激地說: 「當然,那是當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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