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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事情還沒有完呢。」

  郭老三這時又犯了小聰明的錯誤。本來事情已經結束了,但這是郭老三所不允許的,他一定要在結束的事情身上,再加上一條光明的尾巴。你的事情已經完了,但是我的發揮還沒有完呢。任何事情不能以你們的結束為結束,還得看我這裡發揮的情形呢。於是他把已經取得的成果頃刻間又喪失殆盡。他的尾巴也成了一隻猴兒的尾巴。這時不管郭老三的發揮和深入是多麼的高明和動人,但是看著在臺上哆哆嗦嗦已經沒魂兒的老呂和猴兒,我們在心中已經開始拋棄郭老三倒戈到同情落水狗的立場上了。我們畢竟是一個同情弱者的民族。郭老三聰明一世,怎麼在這一點上又錯誤地估計了形勢?人家不是已經要下臺了嗎?怎麼還抓住人家不放呢?事情還沒完了嗎?剛才老呂和狗兒沒有出現之前,你們之間不也鬧得一鍋粥嗎?老呂的到來,倒是救了你們。怎麼現在一轉臉就恩將仇報呢?你們能這樣對待老呂和猴兒,接著就不能這樣對待我們嗎?老呂和猴兒是容易的嗎?一個老呂,整天牽著一個猴兒走街串巷地敲著鑼讓猴兒爬杆,爬不上去就用鞭子抽,猴兒身上被抽得一道一道的血印子──還沒等老呂和猴子訴說,我們一下就回到了和老呂和猴兒共處的艱難也就是溫馨的歲月。老呂還沒考慮和想到的,我們就已經替老呂和猴兒考慮和想到了。在這種情況下,老郭說得再有道理接著對老呂和猴兒揭露和戳穿得再深入和體無完膚,但是在村西的糞堆前,並沒有引起老郭所預想的那種一浪高過一浪的反應。老呂和猴兒的體無完膚,也等於把我們一個個都扒下了衣服。體無完膚之後我們倒是明白原來我們就是老呂和猴兒,老呂和猴兒就是我們──老呂和猴兒是這樣一個下場,我們在他們的新時代又能好到哪裡去呢?但老郭對我們情緒的轉變半點沒有覺察,他還在那裡得意洋洋地發揮呢。可見他也只是一個愛表現自己的窮教授而不是一個注意群眾情緒的領袖。老郭這時又雞蛋裡頭挑骨頭地說,老呂和猴兒所以上不得台盤和不能算作生靈關係的開山鼻祖的另一個深刻的原因是,他搞的不是驢、羊、豬、兔──不是說搞生靈關係非要局限在這四個生靈就是不是這四個生靈隨便換哪一種生靈哪怕是個雞狗或者是一個癩蛤蟆或者是小蛤蟆(為了這點不合適宜的幽默,小蛤蟆差點跟老郭急了眼。可見他們領導集團內部也是有矛盾的,不是一句兩句幽默的話所能化解的,老郭也趕緊笑著向小蛤蟆拱了拱手,接著又嚴肅地說)都是可以成立的,只要不是猴兒就可以──這裡還不是單說猴兒的尾巴和屁股的問題,癩蛤蟆的尾巴屁股也夠好瞧的──為什麼別的生靈都可以而這猴兒就是不可以呢?是我老郭對猴兒有仇嗎?從我本人的私意出發,我還特別地喜歡小猴兒。小猴兒扒上扒下的,晃著自己的腦袋,戴著小皮帽。但是我們不能感情用事呀,我們不能用自己的情感和喜好代替我們的原則和制度。這就不是民主和法制的體現而是一種獨裁的反映了。為什麼別的行猴兒就不行呢?這要從更深的層次中去尋找原因。我們現在搞的是什麼?我們倡導的和提倡的方向是什麼?不是別的,就是生靈關係呀。生靈關係是什麼呢?就是為了和異性關係與同性關係區別開來說到底也就是為了和人之間的關係區別開來的一種新形式。如果我們從這一個標準出發,那麼凡是和人之間的關係區別開來的生靈關係就是好的和可以提倡的,而和人之間的關係區別不開同流合污就不是好的只能起到攪渾水抹界限或者說的嚴重一點純粹就是一種破壞和搗亂的作用。在生靈關係之中,什麼能和人之間的關係區別開呢?什麼都能和人人區別開,就是這個猴兒和人區分不開。為什麼區別不開呢?我現在問大家一句話:從人類起源的角度講,人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和由什麼變的呢?老郭在臺上大聲地問著大家。大家這個時候又不同剛才了,這個時候又被老郭的理論色彩給迷惑住了。老郭到底是老郭呀,老郭說得還頭頭是道哩。於是就像小學生回答老師的提問一樣,大家不約而同和異口同聲地用稚嫩和細長的嗓子答:

  「從猴兒變來的。」

  老郭拍著巴掌說:

  「這不就結了。既然人是由猴兒變來的,那麼現在人和猴兒再在一起還有什麼意義如果放到幾萬年之前和原始社會(「原始社會大家學過沒有?」大家又齊聲答:「學過!」),不也就和人之間關係是一回事了嗎?怎麼能和生靈關係同日而語呢?如果我們從人類的發展史去追究,它們的罪惡用心還不單為了破壞現在,一下就倒退了幾萬年呢。他搞還不如不搞,大家沒搞倒是搞了;如果他一開始就沒搞我們還能原諒他,因為這麼多大家不都沒搞嗎?我們在哀其不幸和怒其不爭的時候,不也明明知道先行者和先驅者在沒路的地方踏出一條小路然後才有千萬隻腳和千萬條心到這個道路上來行走是一種正常的歷史現象,在他沒搞的時候,我們沒有要求他一定要搞;現在他搞了,倒是把陣線和界限給我們搞亂了。說輕了我們不追究他他是一種無知和盲目,說重了他可就是故意搗亂和攪亂我們陣線的一種陰謀了。這樣的敵人和陰謀家在哪裡呢?原來就在我們的面前和我們檯子上。我們稍不留神,就被他們給迷惑住了。看看,這不現在又來了嗎?不是又站到我們檯子上如果今天有電視轉播他不就又出現在我們的電視上了嗎?對這種事情和狀況如果我們不管,如果我們一次次原諒和縱容他們,我們的故鄉和民族還有什麼希望呢?本來是一個進步,本來是一個先鋒,本來是一鍋噴香的肉粥,現在因為落下一顆老鼠屎,就壞了全鍋粥。這場戲你們還要看下去嗎?這鍋粥你們還要喝下去嗎?我們在臺上無所謂,我現在問的是你們!」

  郭老三這麼一問,我們在台下也著了慌。看了一半的戲,我們怎麼能不接著看下去呢?看著冒著騰騰熱氣的肉粥擺在我們面前,我們怎麼能讓它落進老鼠屎呢?看著煮熟的鴨子,我們怎麼能讓它飛走呢?到了這種時候,我們又一次被郭老三的小聰明給迷惑住了──雖然到了後來我們才知道他是自食其果,我們倒沒損失什麼──我們已經不再同情老呂和他懷中的猴兒了──到了後來我們才知道猴兒和他才是我們的代表和領路人呢,但當時我們在郭老三的調唆下卻對老呂和猴兒產生了無比的憤怒。你耽誤了我們喝噴香的肉粥。生靈關係你不搞我們還活得痛快一些,你搞了倒是給我們亂打一鍋粥。戲演到中間你才跳出來加入不是歷史的投機是什麼?羊群裡怎麼就跑出來你這匹駱駝呢?把他們轟下去,甚至「打死他和猴兒」的口號都喊出來了。群眾的憤怒一被挑撥和煽動起來,馬上就能形成一種聲勢和運動。老呂和他相伴了千把年的老猴兒,眼看就要淹沒和犧牲在我們群眾情緒的偏激中和不明真相之時了。但對他們就像剝玉米、剝竹筍和剝骨瘦如柴的兔子一樣,我們也不能再剝下去了,再剝下去就剩一個空心蘿蔔了,我們可就什麼也吃不著說不定連湯也喝不上了。這個時候我們看著剝者削者和操刀者郭老三為了自己的過癮和得理不讓人還要在那裡對他們繼續剝下去,大家對郭老三也忍無可忍了;大家從本能和感覺出發,覺得已經到了該我們動手的時候了。該是我們混亂和攪亂的時候了。不然一切可就沒心就剩下一個空心了。這個時候我們就不是能不能忍受呂伯奢和猴兒的問題了,而是能不能忍受郭老三的問題了。於是大家發一聲喊,還沒等郭老三清醒過來,大家已經把所剩不多的呂伯奢和骨瘦如柴的猴兒給救下了台,接著棍棒紛落,拍成了肉醬,就像當年在打麥場把白螞蟻和馮·大美眼拍成肉醬一樣。這次僅僅多了一隻猴兒。接著一人一把,像當年搶馮·大美眼一樣也就把他們給搶吃了。說是剩下的屬￿我們,但是當我們眼看著你還要剝下去一點都不給我們剩的時候,我們可不就急了眼和發了瘋嗎?你以為混亂的引起是多麼未卜先知嗎?全在你剝的程度。這個時候令我們開心的是,當我們一人一攤人醬和猴腦捧在手裡亂吃的時候,臺上的郭老三包括小蛤蟆、曹小娥、女兔唇還有他們懷中的生靈,都一個個張著嘴愣在了那裡。原來這就是我們將來的下場呀。雖然當時他們還沒有想得這麼深和這麼遠,郭老三還在那裡糾纏著過去不放呢──看似遠在天邊,其實就在眼前,這時看著眼前的肉醬也像其它幾個人和生靈一樣發抖,但他嘴裡還在嘟囔著:

  「我還有一段沒說呢。接著我還要對他們繼續揭露呢。下邊才是重點和要害呢,剛才所說的一切,無非是一個序幕和開場白罷了──其實最關鍵的還不是他們是不是在搞生靈關係,而在於他剛才牽的那條猴兒,你們留心它的性別了嗎?──比起猴兒不算生靈來講,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呢。但你們也忒性急了,沒等我把問題的關鍵和全部說出來,你們就把問題給解決了──雖然問題提前解決了或者說提前跨越了歷史階段表面看是一種先鋒,但是這沒煮熟的肉粥吃下去,就像飯菜顛倒一樣消化起來腸胃也會不舒服呢。對歷史怎麼能生吞活剝呢?對問題怎麼能囫圇吞棗呢?對社會階段怎麼能跨越呢?性急吃不了熱豆腐。性急吃不了爛鴨子。鴨子還沒有煮熟呢,我還在廚下給你們燒火呢,誰知我一抬頭,你們已經把手下到鍋裡撈著半生不熟地給搶吃了,給我剩下的就是一隻空鍋。客觀對象沒有了,鍋裡的鴨子沒有了,你讓我這拿著燒火棍的師傅怎麼辦呢?我是燒下去還是乾脆滅火呢?到了這種時候,我只能說我生不逢時,我生在一個混亂的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的時代。說到這裡我倒不是為了老呂和猴兒也就是我剖析和剝皮的對象沒有了就像燒火師傅的鴨子沒有了我才傷心,(說到這裡,郭老三動了真情,真對我們有些傷心了,眼裡流出兩行激動而渾濁的淚水,郭老三也不擦,就讓它一點點在那裡順著臉頰往下流。只是到了最後,為了接上剛才話語的情緒,才用襖袖將已經發幹的濁淚給擦掉了。)我是為了我們故鄉的今後發展和我們的前途在著急呢。如果我們繼續是這樣一個混亂的場面,不說我們以前的同性關係搞得怎麼樣,就是今後的生靈關係,也會像鍋裡的老呂和猴兒一樣煮得半生不熟哩。半生不熟就是我們註定的命運和我們屢次重複的歸宿嗎?……」

  郭老三在那裡喋喋不休。雖然這時郭老三說得也許都是真理,也許在前兩個階段倒沒什麼到了最後這一階段倒是要出真理了,剛才的皮剝著剝著我們擔心它要出空心,誰知剝著剝著到了心裡,卻出來一個光芒四射的大金娃娃,但是在一片混亂中,誰還注意他的嘴在動些什麼和說些什麼呢?大家關心的還是自己手裡那一團肉醬,還在那裡比賽著誰的肉醬要多一些,不時發生一陣驚呼或一陣大笑,一陣爭奪或一陣廝打,誰還關心到不了口的大金娃娃呢?大家覺得這肉並不缺火候呀。還有人覺得這肉已經燒得過頭了一些,稀爛了一些,沒筋沒骨和沒嚼頭了一些哩。煮熟的鴨子沒有飛掉,我們已經很知足了。郭老三喋喋不休的真理就這樣被人的匆忙、大略和不計細節的生活習慣給忽略掉了。這時的舞臺可就在台下而不是在臺上了。由於呂伯奢和猴兒的出現,我們倒一下也成了加入者,我們倒一下成了主角和手裡拿著一團肉醬的既得利益者。郭老三擔心的是鴨子煮得夠不夠火候,我們吃著肉醬看著郭老三卻進一步惡毒地想:你以為這火上烤的就一定是老呂和猴兒嗎?你以為這火上烤的就不能是你和你的驢兒嗎?沒有經歷過的社會階段就一定不能跨越嗎?前浪還沒有展開,後浪一下給撲過來和蓋過去了,這不也是歷史的發展規律嗎?你仔細地掐算著日子在那裡過,一刻一秒地數著,但是越是掐算,越是珍惜,日子反倒是過得更快和更讓我們防不勝防呢;白天還沒有仔細過,夜晚就又來了;月亮剛覺得它圓,怎麼就又虧了呢?新年剛剛過去,怎麼就又「五一」了呢?「五一」剛剛過去,怎麼就又「十一」了呢?「十一」剛剛過去,怎麼就又聖誕和新年了呢?可憐的倒是老呂懷中那只猴兒,現在跟著郭老三和老呂吃了掛落。在眼看就要和老呂一樣變成我們手中的肉醬時,它倒是一反常態我們平日看著它也就是一個平庸和毫無特色的萬眾一心的猴兒現在猴之將死其言也善地說出石破天驚的話來──我們看著它和老呂過了一千多年看著他們也是幸福的一對雖然我們沒受這種感動還是吃了他們誰知死到臨頭它竟流著淚說:

  「其實早死早好,一千多年以來,我和老呂在一起並不幸福。說是生靈關係,可他什麼時候把我當成過生靈呢?還不是天天把我當成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你們砸肉醬也是對的!」

  我們再一次認識到,世界是多麼地複雜呀。看著一同處理和歸堆的人和生靈,其實他們之間大不一樣。但就像老郭喋喋不休說了那麼多沒有引起人注意一樣,猴兒的肺腑之言,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馬上就被淹沒在人的「嗡嗡」聲中去了。接著也相同地和老呂一起變成了我們手中的肉醬。擠到前面的群眾還聽到一些,但聽了也就聽了轉眼也就忘到了腦後──但你畢竟還聽到了世界上的另一種聲音和看到了世界的另一個側面,沒擠到前面落到後面的群眾直到現在還什麼都不知道雖然他們知道些別的但在猴之將死會發出各種不同的聲音上還蒙在鼓裡呢。他們還在那裡喊:「也給我一點肉醬,哪怕是猴兒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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