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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


  我們像在足球場上喊著一個球星的名字一樣在那裡歡呼著郭老三。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郭老三接著再分開解釋1960年和曹小娥的聯繫,女兔唇和大白兔的聯繫,就純粹是一種多餘了。我們已經觸類旁通和一通百通了。郭老三,不要再說下去了。但郭老三並沒有到此為止──我們不讓他說,他還要繼續說下去呢──如果事情和真理到此為止,我們就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同性關係回故鄉的運動就真要有一個歷史的轉折和攔腰斬斷的革命性的變化,但是郭老三畢竟還是郭老三──他畢竟不是劉全玉,他還要繼續囉嗦下去──這時劉全玉就有些得意,他到底不是我──其實就是換成劉全玉,他也高明不到哪裡去,他也會繼續囉嗦下去──這就是歷史的慣性和故鄉的悲哀──你戴上金絲眼鏡,本性還是一個過去的光棍呀。這也算是歷史繼承性的另一面和另一縷吧。於是就使一場方興未艾的革命中途流產和前功盡棄了。當我們歡呼著郭老三的時候,郭老三一下就被勝利和對我們輕而易舉的征服給沖昏了頭腦,接著他除了要繼續解釋1960年和大白兔外──如果到此為止也算萬幸呢,還要試圖在真理裡面再分出一個主次,在四條尾巴之中再分出個高低,這就重蹈了歷史的覆轍,在我們群眾萬眾一心歡呼的時候,在真理和導師們之間倒是引起了一場新的爭鬥和混亂──這就和剛才群眾的混亂不同了,群眾的混亂表面看雜亂無章場面宏大,細分析起來那也是一攤一攤的鴨子屎稀鬆平常,但是真理和領導之間一起糾紛和要爭個高低,看起來人數少,但這幾個人高高在上,稍有風吹草動就會起風波接著就會影響到我們群眾──群眾可就要四分五裂和土崩瓦解了。成也是郭老三,敗也是郭老三。你們之間的高低,本來我們不想分辨,四條尾巴我們都同樣擁護,這個時候你為什麼非要拉著你的驢尾巴和人家的豬尾巴羊尾巴兔尾巴做進一步的比較證明事情並沒有到此為止真理還沒有止鏡真理裡面還有真理就像矛盾裡面還有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之分呢?為什麼非要說你的驢尾巴不管是從外形上或是從內在的質感上,都比其它三條尾巴更接近真理呢?在我們看來四條都一樣具有真理了,在每一條尾巴面前我們都顫抖不已;就好象我們以前不過是一個走街串巷的乞丐,你給我們上了一桌菜,我們看到每一道菜都感到眼饞,我們已經餓了一個星期了,這個時候你應該趕緊讓我們吃飯,你的任務是普及而不是提高,為什麼你還非要在一桌菜裡再分出個菜系和高低呢?為什麼非要把我們提高到美食家的水平呢?最後你倒是挺普及地對我們說了一句:

  「不說別的,單是看個頭,我這頭叫驢,就比豬羊和兔子大!」

  我們在下邊跳舞的人,這時就看出臺上的四個披頭士和四個披頭動物之間的分岐了。真理已經分裂了。這個時候郭老三再去撥拉人家小豬小羊和小兔的尾巴,豬、羊和兔及它們的主人就沒有那麼情願和主動了。利益已經不同了。麥子已經收回來,現在該過秤和分配了。我們知道,接著就該我們倒黴了。雖然一開始生靈關係和我們毫不相干,我們在安心和平靜地搞著我們的同性關係,但是當我們相信這轉變和真理我們自己也跟著轉變的時候,這真理如果一變味接著就會變成一股洪水,折過頭來倒灌和衝垮我們的家園。我們對你們防不勝防。剛剛和諧安詳的氣氛,馬上就被破壞了。四隻動物已經在那裡「嚎嚎」地亂叫了。如果單是它們亂叫和四個主人之間起了衝突我們還好處理,問題是當他們之間出現風波接著就會給我們和故鄉帶來風波的同時,一波未平,又起一波──還有人嫌混亂得不夠,又橫空出世要上臺湊個熱鬧和比個高低呢。這就亂打一鍋粥了。他還說,我就是要趁這個熱鬧,我就是要趁這些群眾;別人趁得,我趁不得?我們不知道這個人手裡攥的是不是這趟的車票,但在火車就要鳴笛開動的時候,我們眼見這個人提著大包小包,手裡攥著張舊車票,就要登上這列新火車。他大呼小叫,理直氣壯地從我們已經提起門梯就要關閉的門縫裡,搖搖晃晃就要擠進來。在四個人正在鬥智和鬥勇比個高低的時刻──你說你的叫驢好,我還說我的母兔和山羊好呢;一頭母豬又比你們差到哪裡去呢?我們雖然也為這種比試和馬上就要給我們帶來的災難提心吊膽,但是我們還是抱著革命就是群眾的節日的想法雖然我們眼看就要上法場了但是我們還是想看一看圍觀法場的人的熱鬧呢。有沒有對眼的姑娘和英俊的小夥子呢?但在這個時候,橫空出世又有人插上一刀,他一下就要從群舞的觀眾中跳上前臺,趕潮流地和理直氣壯地說你們臺上的四個先不要比試,要比試也得把我加上去再說。如果讓他跳上去,臺上就不是四個人而是五個人了。這時不單是臺上原來的四個人,就是我們台下的觀眾,出於對陌生的排斥感,不禁也急了眼。你要幹什麼?你早幹什麼去了?剛才事情沒見分曉的時候尋你不見,現在麥子割回來馬上要瓜分利益了你到跳出來要利益均沾和分一杯羹了?當然這人懷裡也照貓畫虎地抱著一匹生靈。我們不看他懷中的生靈還好,一看他懷中的生靈都不禁哄堂大笑。一個悲壯的正劇,馬上讓他攪成一場喜劇和滑稽劇了。你道這人是誰?原來也是歷史上三國時的一個光棍兒,後來憑著一股潮流將靈魂飄蕩到我們故鄉來尋找稻草的呂伯奢。懷裡抱的是什麼呢?原來是一匹我們從沒有見過的骨瘦如柴的紅屁股猴。我們不禁哄堂大笑。但是老呂和猴子卻沒有笑,兩人還是兩臉嚴肅地要往檯子上擠。老呂說,要說起生靈關係,他並不怵臺上這四個人,他自三國和老曹掰了和被老曹殺了以後,他就一直是這麼過的;別看是一隻骨瘦如柴的猴子,說起來它的歷史和造化也不淺呢,排一排隊和論一論輩份,它也是我們的祖先呢。原來不知道這麼搞還有風光的一天那時這麼搞確實只是為了自我,誰知道時過境遷風雲變幻它又成了一種時髦呢?如果說這就是時髦和革命的話,我就是時髦和革命的先驅了;你們四個比試我不管,我只是想讓你們在比試之前,先給我確定一下革命和先驅的位置,我才算名正言順趕上了好時代和以前的偷偷摸摸沒有白搞呢。以前偷偷摸摸是好搞的嗎?不用問我,你們就問一下這只猴子,全是在荒郊野外的風地裡,搞之前還要偷看一下四周有沒有人;過去這些擔心和後怕,怎麼能不讓它化成現時的利益呢?如果不確定這一點,我就要以一個老前輩和老糊塗的身份,給你們的比賽現場攪個一馬渾湯。再說這還牽涉到我以後的退休和離休問題呢,是拿百分之百的工資還是拿百分之一百二的工資呢。果然,有了呂伯奢的出現,現場一下就亂了陣和亂了套,正在進行的比試和舞蹈也沒法進行了。當然,新的問題的出現也帶來了舊的分裂的彌合。臺上原來的四個人,剛才還在鬧分裂,現在一下就把仇恨集中到了要擠上臺和擠上車的老呂身上。四個生靈也惡狠狠地盯著台下躍躍欲試的猴子──並且,還沒等四個人集中和聯合,四個生靈比人還敏感呢,已經在那裡本能地共同地──雖然它們之間的語言不同,但是它們用各自的驢語、貓語、羊語和「哼哼」的豬語齊聲說:

  「不能讓他們上臺!」

  「不要讓他們上車!」

  「火車上不能帶動物!」

  ……

  這個時候老呂和猴子就被尷尬地擋在台前和夾在了火車的門縫裡。在生靈擋過頭道關之後,臺上四個人也緩過氣來,擦著頭上的汗,馬上就和台下的大眾站到一個立場和臺上的生靈統一到一個口徑上去了,忘掉自己的分岐,開始共同對付老呂和猴子。俺舅姥爺郭老三這時也覺悟了,整了整自己的眼鏡,重新又出了一次風頭。他還真有臨危不亂的風度和把握歷史契機的大智大勇哩,雖然事情幹到結局總是砸鍋,但是事情的開場總是幹得很漂亮哩。這時他不慌不忙和大將風度地擦了擦眼鏡,咳嗽兩聲,看著被擋在前臺和擠到車縫的老呂和猴子,欲擒故縱地勸了勸臺上其它三個人和他們懷中的生靈:

  「讓人家上來嘛。既然人家想上來的話。我們上臺來是做什麼呢?不就是給大家做榜樣嗎?他和一隻猴子上臺來是幹什麼呢?──雖然他們做不了榜樣,但是給大家做一個反面教員還是可以的嘛!」

  於是老呂伯奢就被當作反面教員給提溜上了台。這時頭上已經擠出了一頭汗和一頭塵土。懷中的猴子,也有些驚惶失措和毛手毛腳;眼睛咕嚕嚕地亂轉,讓人一看就不是好東西──過去偷偷摸摸的習慣和臉上的表情還沒有改過來,怎麼能適應上臺和適應新時代呢?他們以為上了台就永遠不會下來了,他們還在用舊時代以男人為中心或是以女人為主心的時代標準來看待事物和問題呢,他們不知道現在已經到了非男非女再不能以一個中心為標準何況現在已經到了連生靈都不能以哪一個為中心了他們身處其中已經搞了這麼多年還不自知可見過去的一切搞得都是盲目的而不是清醒的是一不留神就撞上了而不是以理論為先導和以改變故鄉和社會為己任的──這樣,不但郭老三和其它三個先知先覺已經預見到,就是台下懵懂無知和糊裡胡塗的觀眾,也已經看到他們行將覆滅的下場了。可他們還在那裡心存僥倖呢。這個時候他們在我們眼裡已經是兩個小丑就不能和臺上其它四對同日而語了。本來郭老三因為在真理面前多跨了一步已經使真理變質、變味和成了謬誤;好吃不過餃子,但餃子從正月初一吃到八月十五,這裡面的餡還能不變餿變味嗎?本來我們已經要拋棄他和餃子我們已經到了八月十六,但是老呂伯奢的到來,又使我們和郭老三的日月倒流,我們一下又吃著餃子回到了正月初一。老郭在那裡咳嗽兩聲:讓他們上來,接著就看我的了。說著說著把自己的襖袖都捋了起來。他這時對別人的批判和揭露是多麼地投入呀,是多麼地由淺入深欲一層一層剝掉他們的畫皮讓我們看個明白呀;我們一下就到了公共洗澡堂裡,我們一下就能看個清楚和一覽無餘。到了洗澡堂裡,郭老三變得非常耐心。他一切都照著程序來呢。他高明之處還在於,他首先還承認自己是誤入這不是自己同性或異性的澡堂,他首先還承認老呂抱著自己的猴兒上臺也是對的和應該的。他們是不是在搞生靈關係呀?一個人和一個猴子。從這一點表相上看,他和猴子和我們和驢們兔們豬們也沒有什麼區別──老呂聽到這裡,心裡是多麼地高興呀,他對自己懷中的猴兒說:

  「聽見你郭大叔是怎麼說的嗎?有了他這開場白,就等於已經承認我們了。」

  猴兒知道個什麼,這個時候也只是在老呂懷裡傻笑。他們以為這就是一錘定音呢。老呂眼中,已經對老郭露出了感激的目光,還對懷裡的猴兒說:

  「等一會兒大會結束了,我敲著鑼,你單獨給你郭叔演一場。」

  接著就把自己和臺上其它人當成了一夥和已經同流合污了,開始向每一個人每一個人懷中的生靈點頭。嘴裡不停地說:

  「停會兒表演的時候,你們也可以看。」

  又用分化的手法單獨把曹小娥挑出來說:

  「當年我和你乾爹曹成還有一段難忘的友誼,在他把我這個同性關係者殺了之前──當然了,殺也有殺的好處,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如果不是當年的被殺,我還沒有今天的生靈關係呢。從當年兩家的來往說,我們兩個還是親戚呢,論起輩份來,你還是我的大侄女呢。」

  但是──這個時候老郭又說起了「但是」,他一說「但是」,老呂馬上就愣住了。還沒等曹小娥說什麼,郭老三的「但是」就已經出來了。不是大局已定了嗎?不是一切都說好了嗎?怎麼又來了一個「但是」呢?但等他聽完「但是」,他馬上就變成了一根蔫黃瓜。原來圈套在這裡呢。──但是,老郭說,表面看他和我們是一夥,但是細分折起來,他和我們還不是一夥;就好象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表面看都朝著一個方向走,大家都是同路人,其實每個人心中的目的地卻大不相同呢。又像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與我們的同路人交談一樣,他說了一大番話,問你,我說的對嗎?或者:我說的有什麼不對麼?這就讓你難以回答了,表面看起來他說的都對,其實該說的他一句都沒說;好象他說的是這個事情,其實他對這個事情一竅不通。又好象多年之後,你又見到了誰,這不還是那個人嗎?是的,你不能說他不是那個人,但是其實他已經不是那個人了。就好象現在臺上的我和其它三位同仁,你說我們不是我們嗎?也是我們;但我們已經不是我們了。什麼叫對面不相識呢?我現在給大家拉到臺上的,就是另一個不斷變化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例子。接著老郭就開始深入了,他一把抓住老呂和掀起老呂懷中的猴兒的尾巴,這不也和剛才我一把抓住我的驢和其它幾位的羊、豬和兔的尾巴是一樣的嗎?表面看起來尾巴是一樣的,但是我們只要不是淺嘗輒止,我們就會發現在這表面相同的底部和背後,又蘊藏著多大的不同呀。不要說和我小叫驢的尾巴比,就是和羊、豬、兔的尾巴比,你就可以發現,世界上還能再見到這麼醜陋和像一條髒麻繩一樣的尾巴嗎?由尾巴再看一看猴兒的屁股──屁股對於我們又是多麼地重要呀,這是什麼屁股呢?我們日常對它又是怎麼形容的呢?紅得跟猴屁股似的,皴得跟猴屁股似的──哪裡有一點美感呢?而我們剛才看到的驢的尾巴和屁股,羊的、豬的和兔的尾巴和屁股,卻一個個都肥兜兜和胖嘟嘟的,渾身向外洋溢著豐厚和美感。兔子的尾巴當然是短了一些,但是短也有短的好處呢,一下就結成個肥疙瘩,不也給人一種戛然而止和幹脆利落的感覺嗎?(郭老三說到這裡,女兔唇和她懷中的白兔都對郭老三露出感激的目光,剛才自己人鬧矛盾的時候看著郭老三面目可憎,誰知一到有了外部矛盾的時候,郭老三也識大體顧大局是我們的一個紅塵知己呢。倒是郭老三要比她們清醒一些,看到她們感激,嘴角上忙裡偷閒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不要那麼天真,等我收拾完這兩個不爭氣的東西,回過頭來再收拾你們。)由於他們的出現,本來我們已經穿越沙漠到達了綠洲,現在一下又由綠洲倒退到了沙漠。本來我們在路上一往無前,現在就出現倒退和開歷史倒車的現象。是誰給我們帶來這種我們不願看到的局面呢?就是因為一個猴兒和它醜陋的屁股和尾巴。接著我不說,我讓大家說,這樣的尾巴和屁股,能夠和我們一起上這個舞臺和領導我們故鄉由同性關係到達生靈關係的新天地嗎?我們的新生活和新天地就是這麼髒這麼紅和這麼皴嗎?這時台下已經是群眾的一片呼喊:

  「不能!」

  「我們的生活不能這樣!」

  「他們純粹是要破壞我們!」

  「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

  「把他們轟下臺!」

  ……

  臺上的呂伯奢和他懷中的猴兒,這個時候就和剛上臺時的神態不一樣了。本來以為不管怎麼上臺上了台就不下來了,誰知還是錯誤地估計了形勢,說著說著就又在臺上存不住了,這時他們的身子怎麼能不發抖目光怎麼能不混沌視網神經怎麼能不收縮呢?就在他們的身子哆哆嗦嗦在臺上站不住和身不由己要往台下掉的時候,郭老三一把又抓住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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