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〇四


  月兒在天上掛著──一下就掛到了棗樹上,汽燈在檯子上掛著──一下就掛到了台下;沒有群眾的參加,臺上只是一種表演;有了群眾的參加,台下可就成了一場運動了。你們以為你們可以掌握和引導我們嗎?現在我們已經被你們發動和引導起來了,你們能把握這場運動的發展趨勢和發展方向嗎?我們雖然不喜歡你們之間鬧矛盾和相互不服氣,你們的相互不服氣和矛盾接著就會引起混亂和傾軋,但在這社會轉型期和一切還沒有按部就班的時候,我們在混亂和無序之中卻能吃到猴腦。我們就是懷著這種恐懼和喜悅的心情,來搭就這個給你們和我們提供更大表演天地的舞臺。就好象我們兒時到牛屋去烤火和聽六指哥哥在剃頭挑子旁講鬼故事一樣。就是因為害怕,我們才特別愛聽。夜深人靜,風在牛屋外「呼呼」地吹,我們恐懼而又喜悅地進入了鬼的世界。牛在旁邊安靜地嚼草或是反芻。說著說著就雞叫了和到了後半夜。鬼要回去了。故事要結束了。這時我們一個個倒不敢回家和回到人的世界中去了。──現在我們就要到鬼的世界和我們的運動之中了。誰知道將來是個什麼樣子呢?就是因為不知道,它才對我們具有更大的吸引力。當我們吃過你多一些我少一些搶到前邊就多一些落到後面就少一些上面還帶著地上的髒土呢但一切都顧不得了急急忙忙就吞到肚子裡的老呂和猴兒的肉醬之後,我們就把牛屋和糞堆的佈景給撤掉了如果它是一個圓形的可旋轉的舞臺就把它轉到後面和幕後去了,接著我們就轉出一個更大的舞臺和更大的天地。我們又到了老地方,我們又回到了老路上,我們又到了一有大事就會出現的村西打麥場上。打麥場,你好哇。當我們溫故到你的時候,你給我們留下了多少恐懼、辛酸或溫馨的記憶呀。故鄉的哪一件大事,能夠離開你到另外的地方去呢?你已經溶化到了我們的血液裡。就是我們平時不到這個地方,但是我們的心沒有一天能夠離開你。當我們把一場生靈關係的表演轉化成群眾運動的時候,我們一下就覺得牛屋和糞堆旁的場地狹小,我們揮舞著還留著肉醬痕跡的雙手不由臺上人和生靈的分說就把他們架到了這裡。我們知道在你們分化和不服氣要比個高低的時候是呂伯奢暫時救了你們和增強了你們的團結──現在這只鴨子被我們吃掉了馬上就要開始消化了你們之間不又要出現分歧、矛盾和又要開闢一個新的戰場了嗎?我們預料到了這一點,我們就給你們提供了一個更大的舞臺。好好表演,在你們提倡和引導生靈關係的時候。這時我們就不是乖乖地呆在舞臺的下面和一側,而是拿起刀槍和電錘把你們的舞臺給包圍了。當我們處在和平的日子裡,我們是一群漫山遍野的群盲;當我們被你們發動起來,我們比你們還先知先覺呢。我們一看到舞臺就興奮,一看到汽燈就心明眼亮。這個時候我們就成了主人你們就成了小丑。我們剛剛吃了猴兒醬,轉眼之間你們也會成為猴兒。我們就是善於把嚴肅的問題給庸俗化。我們就是這麼舉重若輕。紫紅色的帷幕掛在台前微微地顫動,我們不管你們在幕後如何化妝,我們不管你們是鐵幕還是竹幕,你們過去的行動我們只把它當作一種準備,現在我們才開始觀看你們的正式演出。如果我們的故鄉只出現了一例生靈關係的話,如果糞堆旁只站著一對土耳其樂手的話,我們別無選擇;現在一下出現四對,這時主動就不在你們手上而在我們手中了,我們就有了一個挑選和比較的餘地──看誰代表著歷史的發展方向。本來我們還不敢這麼做呢,吃了猴兒醬我們就膽大包天了。你們之間的相互不服氣,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名正言順的選擇機會。看著大幕微微顫動和啟開,我們還一下回到了我們的童年呢。我們想到了當年汽燈、舞臺和關係的關係。為什麼鑼鼓一響我們就像猴兒一樣蹦跳起來呢?為什麼臺上剛唱了一句我們就呼爹喊娘的興奮上了呢?為什麼我們搬著磚頭蛋子擁著擠著非要在前面占一個位置好看個清楚所以戲散之後當我們呼爹喊娘回家之後地上就剩下一地的磚頭蛋子呢?我們就是要跟臺上接近一下。當美麗的小寡婦和英俊的小生出場的時候,我們在台下表面看傻呵呵其實心裡不一下就把自己當成那個小生或是寡婦了嗎?這是一個公眾參與和發洩的場所。這是我們戲劇的起源。老呂和猴兒被我們吃掉了,現在的表演者表演完後會不會像老呂和猴兒一樣也被我們一對一對吃掉呢?比賽結果並不重要,但不比賽又沒有理由吃人。這才是我們觀看這次表演和兒時參與的不同。大幕終於拉開了,一陣鑼鼓響,演員們已經開始拉著各自的生靈「鏘鏘鏘」地邁著碎步和細步開始上場了。一隻手挾著自己的腰,一隻手平舉在眉前引導方向。驢、羊、豬、兔,開始在各自主人的腿間跳來跳去。開場和序幕還充滿著和平的歡快嘛。動物們笨手笨腳地在那裡跳一個高,台下就「嘩」地起一陣笑浪。臺上的主人,也在那裡欣慰地笑了。這是大戲開始之前的花絮,這是實拍之前的試拍,這個時候觀眾也可以胡亂說話和嘁嘁喳喳。還有人擁來擠去跨過別人走到爹娘給你占的位置上去。你剛才哪裡去了?怎麼耽誤了這麼長時間?該不是到幕後去看女演員化妝了吧?這個座位說是留給你的,別人都不信呢。說這話的時候,爹娘又狠狠剜了身邊別人一眼。村長來了沒有呢?村長已經來了,牛蠅·隨人拍著自己的大腦袋坐在戲園子和戲樓子的正中,手裡正拿著一個薄皮大餡的包子吃呢。他的身邊坐著羞羞答答用一條花手絹掩著臉咳嗽的白石頭。老孬來了沒有呢?小麻子來了沒有呀?豬蛋來了沒有呀?──噢,豬蛋仍被我們放逐在野外,他的翻轉翻身因此給故鄉帶來了又一個翻天覆地變化的新時代還沒有來臨──老曹來了沒有呢?老袁來了沒有呀?基挺·米恩來了沒有呢?小劉兒來了沒有呀?瞎鹿來了沒有呀?馮·大美眼來了沒有呀?卡爾·莫勒麗來了沒有呀?故鄉的頭面人物是不是都到齊了呢?我們是不是組織一個評委會呢?不然他們在臺上的比試和表演怎麼分出一個高下呢?這個標準由誰掌握呢?本來我們在搞同性關係,我們並不懂生靈關係,生靈關係對於我們還是一個陌生,我們還有一個接受和適應的過程,但正因為是這樣,臺上這些懂生靈關係的人──就像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一樣,就把判斷和掌握這個標準的權力,交到了我們這些不懂的人手裡。本來是你們帶著我們走,現在還得我們給你們指引方向。本來我們認為我們運動中只能得到一把肉醬,沒想到你們把歷史的鑰匙和方向盤也交到了我們手中。假如我們從異性關係到同性關係過程的轉變中對此還沒有清醒的認識的話,現在到了生靈關係我們就一通百通了。村裡的頭面人物也突然醒悟,開始大模大樣以歷史主人的身份本來不通現在裝著通了坐在台下評委的位置上。他們坐下以後,還毫不慚愧和理所應當地接過一條條熱氣騰騰的毛巾擦臉呢,擦完臉,又在脖子四周擦了擦,才將毛巾扔回去。這時小劉兒那個老雜毛爹也趕來了。他倒和往常一樣趕得急如星火和氣喘吁吁。來到以後也和前時代一樣,一下就擠到了前面、正中和評委的位置,接著一個大巴掌,就扇到了他兒子小劉兒頭上──本來已經靜場了,臺上的演員走場之後已經要開始正式表演了,恰恰在這個時候,小劉兒那裡響起了兩個清脆的脖兒拐。村長和村長「夫人」都嚇了一跳,記得我童年時玩尿泥的夥伴這時穿著紅旗袍的白石頭還誇張地驚叫了一聲。哪裡來的這個蠻子呢?但俺爹並沒有發現這一切,還在那裡得意洋洋地教訓兒子呢:

  「操你個大爺,我還是你爹你還是我兒嗎?別的兒子都知道開戲之前給當爹的占個位置,你倒人模狗樣地坐到了戲場子當中忘了你爹。你不給我占地方我不生氣,讓我生氣的是當你看到我來了之後,就不能站起來把你的位置讓給我嗎?」

  本來已經安靜的場子,立馬又亂了起來。俺爹看到一掌下去這麼奏效,像在歷史上任何一次囂張一樣,在那裡更加得意忘形和動作誇張起來。已經有人在那裡起哄和嗷叫了。俺爹得意地把袖子捋了起來,一次次環顧四周,表示這只是一個開始,好戲還在後頭呢。小劉兒一邊驚慌歷史的重演──歷史在不斷地發展,關係的發展也經過了好幾個階段,怎麼我和俺爹的關係一點都沒有改變呢?──一邊預備躲閃爹的下一次不知什麼時候的襲擊,一邊趕緊從座位上站起來,要把自己的座位讓給爹。但在這個時候,我們可愛的村長牛蠅·隨人站了出來。到底是民主制度下出來的領袖,就是和我們以前的村長不一樣,以前的村長看著小劉兒在那裡挨打,都是束手無策甚至是架著膀子在一旁看熱鬧,動不動嘴裡還說:「快打快打,我還等著拾一個二斤半呢!」孩子在村裡沒有保護;但是現在的牛蠅·隨人就不同了。雖然我們沒有見他在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中有什麼作為,但在「救救孩子」方面卻能仗義執言,這個政權就還有一半存在的基礎。我以前在歐洲是幹什麼的?不就是一個遊手好閒的小流氓嗎?在歐洲沒有發展起來,現在到了小劉兒的故鄉倒是發展起來成了大流氓,這個時候你們膽敢再欺負孩子、小劉兒和我的過去,我就跟你們沒完。一切都安靜了,戲就要開場了,你怎麼說上去扇小劉兒一巴掌,就扇了他一巴掌呢?雖然你是他爹,但這不是在你的家裡,而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就是他哪個地方做得不對,也輪不著你動手動腳這裡不是還有村長嗎?村長還沒有說話你一個老雜毛爹倒是毛手毛腳地就動手了。還有沒有王法了?這村子咱們還搞不搞了?別說現在社會又進了一步要搞生靈關係了不但你要學習就是我也得學習和適應新的情況,不然我們還坐在這裡看表演幹什麼?就是以前我們搞同性關係的時候,歷史的舞臺之前也輪不著你撒野呀。你怎麼就那麼牛氣呢?你這哪裡是扇小劉兒呢?你簡直就是扇向時代和我呀。你對我有什麼意見可以直接給我提,你不該用打孩子的方式要挾我──不給你占地方又怎麼了?不給你占地方並不是他不給你占,是我故意耍你這個黃皮膚(這話說得有些傷眾了。但因為他說這話是在此情此景的特殊時候,也是一時氣急說出的氣話,我們黃黃的土地和故鄉也就不計較他了──我們這個引進的白皮膚的村長)的老雜毛又怎麼了?你以為這地方是誰想坐就可以坐了?這裡是評委的位置!要不你坐到我這裡來得了,你這個老雜毛!這時俺爹已經在那裡草雞了。一邊哆嗦著身子在那裡篩糠,一邊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他也就在自己兒子面前逞一逞兇狂罷了,真是到了外場和白皮膚村長面前,他也只有篩糠的份:

  「村長息怒,我不知有您老人家在這裡。這孩子我不再管了,一切都交給您就是了。村長您不要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我就沒有立錐之地了。我怎麼能坐到您位置上去呢?──如果是那樣,我不就成您爹了嗎?我哪裡會有這麼大的造化呢?我不該在這裡搶位置,我不該在這裡撒野,我現在就走,我站到外圍和外圈,站到一個您老人家看不到的地方不再惹您老人家生氣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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