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九六


  「表演總要有一個目的,這是我們表演藝術所首先要求的。但是我們的表演又不能直奔主題。如果我們直奔目的和主題,我們的表演就又膚淺了、直白了、沒有味道和不故弄玄虛了。我們在生活中已經夠實實在在了,如果我們在藝術中再不來一點誇張、扭曲和曲裡拐彎,那我們的人生和藝術又有什麼區別呢?我們還要藝術幹什麼?我們看我們的生活不就夠了嗎?這是指導我們藝術的前提和我們為什麼要搞現代派的原因。我不但無師自通地懂得這一點──我以前雖然沒有搞過表演,但我是懂政治的。就好象我們要讓一幫剛剛還在打麥場砸土瓦推鋼圈做遊戲的無知青年上戰場一樣,我們總不能說把他們送到戰場上就是為了送死和為了讓我們做更大的遊戲而用總動員令停止了他們在村中的遊戲吧?──而且我發現了它們和謎語的聯繫。而今我就用它們來輔導你們的表演。現在我們在表演什麼呢?不就是天氣好好的太陽正當頭突然來了一股西伯利亞寒流和一股冷風嗎?就像我們在生活中正生活得好好的突然就來了逆流和我們過不去的烏雲一樣。什麼叫禍從天降呢?什麼叫平地起了一場風雷呢?好了,現在讓我們來討論如何表演一場寒流到來的感覺。如果我們只是平面表演和直奔主題,我們用我們的身體和我們的手用我們的舞蹈做出寒流來了的樣子,」說到這裡,我用舞蹈做出了膚淺的我們舞臺上常見的寒流到來的表演,手做出波浪樣的風流,身子做出躲避寒流的樣子,「這樣表演當然也不是不行──許多人都是這樣表演的──包括以前在銀幕上的瞎鹿,但是這樣表演就顯得膚淺了,就有些直奔主題和犯忌了,就成了一種膚淺的兒童操而沒有藝術趣味感了。就簡單了而不深奧了。什麼東西能讓人一眼看出來,這東西做得就失去遊戲性了。就不符合謎語的原則和藝術的規律了。總得讓你在那裡猜半天,總得讓你在那裡領會一陣,領會的要執行,不領會的也要執行讓你在執行中加深理解,才符合我們的表演體系。所以當我聽到寒流要來了的『目的』之後,我就沒有做出剛才的庸俗詮釋和解釋性表演,我一下就來了靈感和另辟了一條蹊徑,上去一人就給了你們一個耳趄子。知道這個耳趄子的謎底是什麼嗎?……」

  四個人仍在那裡搖頭。這時我歎息著也搖了搖頭:真是朽木不可雕也,這個世界要我操多少心呀。──我只好被迫無奈地說:

  「既然我說得這樣明白你們還不理解,那我只好直接給你們揭穿這個謎底了。這一耳光的意思就是:寒流就像後娘的耳趄子一樣,突然,實在而又生硬。」

  幾個人聽了我的自解自答,都愣在那裡。想了半天,終於悟出了它的高明之處。最先悟出來的是那個導演,悟出來之後,一邊為自己率先悟出而得意,一邊已經一個人在那裡「啪嘰」「啪嘰」鼓起掌來,證明自己已經悟出來了還有三個傻冒沒有悟出來,要不我怎麼當他們的導演呢?這時他的表情、動作和身體發出的信息,已經和我站在一起甚至是平起平坐了,已經不和另外三個傻冒是一夥了。為了這個,他甚至還脅著肩向我諂笑了一下。一個人是多麼容易拋棄同夥和背信棄義呀。當然,沒等多長時間,那三個傻冒也終於悟了出來,也和我們站在了一起──都在那裡鼓起自己的巴掌來證明自己的悟出雖然我剛才的巴掌落到他們臉上的手印子還沒有褪下呢現在又讓他們用自己的巴掌打在自己的巴掌上──當時我也沉浸在自己勝利的喜悅之中呢,但我哪裡知道這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呢?我的好日子就要因為自己的這點自作聰明而到頭了呢?我看著他們腫著自己的臉拍著自己的巴掌還一個勁地在說「高,高,到底還是老舅,如果是我們,打死也想不出這一絕妙的巴掌和謎語」時,我還在那裡謙虛地搖了搖手,又自鳴得意地說:

  「這也不算什麼。你們讓麻臉姑娘說,『她』跟我在一起生活半年了,我每一天的智能和謎語,是不是都是這個水平?什麼是我的日常生活呢?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什麼是我的日常心態呢?這就是我的日常心態。什麼是我的謎語呢?這也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謎語。你們跟我同台演戲,接著你們就知道了,好戲還在後頭呢,真正的彩還沒有出來呢,你們就跟著我學吧!」

  說完這個,我又倒在了炕上。但我沒有想到,一股寒流過去,他們在寒流的啟發下,接著就真的跟我配上了戲跟我來起了真的跟我玩上了癮可想而知接下去我一個人還真是玩不過三個人呀。一個人的陰謀和小聰明總是有限的,而三個臭皮匠,卻能頂一個諸葛亮。接著我就真的栽到他們手裡了。一招和一個巴掌下去,麻臉姑娘可就真的蘇醒了──蘇醒之後出人意料地變成了一條長滿茸毛的蜈蚣──和蜘蛛聯合起來開始行動了。當它們只是向我打著直直的幽幽的探照燈的時候,我還只是一個煩惱;當他們真的像你一樣在那裡不直奔主題不直奔目標也曲裡拐彎和歪打正著地向你發起種種你想也想不到的行動的時候,它們也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搞得你招架不了和焦頭爛額呢。這個時候謎語的出拳權就不掌握在你手裡了,你開始變成一個傻猜的對象;這個時候主動權就不在你手裡了,你開始改為防守和被動。他們學習了你也就超越了你,當他們超越你的時候,他們可就像屎克螂推糞蛋一樣只知道主前拱而不管不顧地就把你扔在身後和泥潭中了。這個時候不是你教不教別人的問題,而是人家跟不跟你玩的問題。你一個人就倒在炕上發抖吧。你已經做出了示範,你的作用就失去了,接著就該看我們的了。鏡頭甚至都不直接給你了,你也就是偶爾在一個全景鏡頭裡還能遠遠看到的一個背景罷了,特寫都忙著給努力學習的我們和創造的我們了。看著我們蘇醒吧,看著我們起身吧,看著我們反轉吧,看著我們如何由溫柔變出本相來如何吐出蜈蚣的火焰吧;看著我們肚臍眼如何吐絲吧,看著我們如何結網吧,看著我們結出的網是如何把你的謎語包裹、糾纏、囫圇吞棗地一口咽下去的。我們多想唱一首歌,當我們從過去生活的硬殼裡蛻化和蛻變出來之後──不蛻化不蛻變我們的身子就是硬的現在春天來了大地回春了天邊有了第一聲春雷我的身子就要蘇醒和變軟了──當我們蛻變出來成為春天的飛蛾在天空中自由地飛舞和翱翔的時候,我們多麼感謝你教給我們的一切。一切都看我們的了。老孬該退出歷史舞臺了。過去他扇我們的耳趄子,現在該我們扇他了。但我們不會這麼直奔扇趄子的主題,這也是他教給我們的。──這就是我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下場呀。首先上場的當然就是那條因為後娘的一耳趄子搖身變成的毒蜈蚣了。毒蜈蚣不再躺在炕上溫柔了。毒蜈蚣已經蘇醒和就要蛻皮和蛻殼了。屋裡馬上就不雜亂了,四周的藝術氣氛馬上就彌漫了,梁上的兩個一男一女和非男非女的蜘蛛的探照燈這個時候也不亂照了,燈也不幽暗和光怪了,它們一下就知道把從寒流中學到的東西學以致用了。他們可真是急用先學和立竿見影。他們已經知道照到我身上和照到他們毒蜈蚣女兒身上的不同和相同了。這個時候他們的光調得是多麼地精細呀,布得是多麼地均勻呀,景致是多麼地逼真和清晰呀,一切是多麼地伸手可見和簡直就可以觸摸了。純粹就是因為燈光問題,我們一下就從黑暗的小屋裡走了出來,我們一下就到了大森林裡。我們一下就脫離了可怕的有著各種怪獸嚎叫的夜晚,我們一下就到了鳥語花香的清晨。清晨的燈光有初春的日子裡打在慢慢復蘇的毒蜈蚣身上──這清晨的陽光還是透過樹林子一縷一縷打下來的呢,上邊還飄著晨霧,遠處還傳來溪水的潺潺聲。這樣的音響和配音效果又是誰製造和調試的呢?還真不能小看瞎鹿和沈姓小寡婦的模仿能力。說起來他們也是我們的好朋友呢。有了這樣的製作和效果,我們稍不留神,不就一下掉到它們的陷阱裡去了嗎?在一個大森林裡,有這麼一隻毒蜈蚣,它在清晨的陽光的照耀下,在雨露的滋潤下,在小鳥的歌唱和小溪的流水聲中,在花的芬芳和樹的清香的彌漫中,雖然艱難跋涉但它毫不後退地蛻化著自己身上的老皮和硬殼,接著就鑽出來一條新的生命。一個新的毒蜈蚣就這樣誕生了。一身茸毛,艱難地在那裡爬行。剛學過一股寒流,出來的就是大好春光;剛學過後娘的耳趄子,出來的就是一條新的毒蜈蚣,這是多麼曲折的開場呀,這是多麼地不直奔主題呀,這是多麼地自由和多麼地讓你難以預料和不知今後自己的命運哪──誰知道她什麼時候出車禍呢?我們不知道你最後的突然變化,我們不知道你今後的發展方向,但是我們單看一眼你這個開場我們就知道你模仿得果然成功和出手不凡,我們就知道你最後的結局一定出人意料但一定又在情理之中,你們真不愧是老孬的徒弟,一反手就把老孬扣到了籮筐之下。就像我們在打麥場上支一個籮筐,反手就扣到一隻小鳥一樣。老孬成了一隻蹦蹦跳跳的小鳥。當老孬還在那裡傻呵呵地欣賞著自己的教學成果和徒弟們逼真的模仿的時候,他感沒感到後生可畏和一步一步向他逼來的威脅和危險呢?誰是我們的掘墓人?原來就是我們的學生;誰是把我們趕下臺的政變發動者?原來就是站在我們身後對我們笑眯眯的親密戰友呀。老孬呀老孬,你搞了這麼多年政治還聲稱無師自通和觸類旁通地精通藝術,你怎麼就忘記了這麼一個簡單的道理呢?就好象你是一個放羊娃在戰爭時期被鬼子給抓住了,你怎麼就沒有想到把那封雞毛信給拴在老羊的尾巴上呢?雖然這封雞毛信的送到與不送到,並不影響戰爭的大局,但你對民族的利益想都沒想你還在山坡的草地上和羊在那裡頂角和騎羊玩呢,這就不可原諒了。當你看著羊的大尾巴,在你小小的心靈裡,甚至還無師自通地突然有些初醒人事和產生了一些邪念呢。但等你把這一切醒悟過來,一切都晚了,這個時候屋子的燈光已經又要變了。我們眼看著清晨就要變成中午了。光越來越強,萬眾一聲的合唱突然就從小屋的四周轟鳴起來,森林、大地和沸騰的群山都有了回就和合聲──大家都在齊聲地唱著和歡呼著:

  太陽中午了

  太陽中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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