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九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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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世界上可就剩我老孬一個人還蒙在鼓裡──接著在我們眼前出現的,已經不是清晨的森林了,突然間就是中午的牛欄了──怎麼沒有一個時間過渡呢?這也不符合藝術的規律吧?天一到中午就變了,突然間就沒有太陽了,突然間就狂風大作和電閃雷鳴,突然間就飛沙走石和無法睜眼,就是睜開眼也兩眼一抹黑什麼都看不見。驟風暴雨說下來就下來了,冰雹說打下來就打下來了。我們一下就成了落湯雞四周是一片泥濘和孤立無援。這個時候我們看到燈光又回到了原樣我們才清楚這是事物轉了一圈升了一個層次而不是原地不動地就像我們歌中所唱的又回到了老地方其實已經不是老地方又見到了老朋友但是幾十年後的老朋友已經蒼老了變樣了於是我們又看到了屋裡那幽幽的藍光和紫光──但這時的藍光和紫光已經和過去不同了,它們已經有了新的內容和新的含量,炕上和毒蜈蚣由於剛蛻化和新生出來雖然目光還有些懵懂的和弄不清眼前是怎麼回事,但是我們已經從它懵懂的眼光裡看出她過去的溫柔正在一點點的消退,毒惡和兇狠,正在那裡一點點生根、發芽和開花呢。你說這個時候我老孬是不是就有些驚惶失措和措手不及呢?過去的好日子就要一去不復返了。溫柔和體貼已經成為過去。過去我怎麼就沒有料到這一點呢?一切怎麼說完就完呢?剛剛還是我的好日子,怎麼須臾之間──也就喘口氣和抽袋煙的功夫,我的好日子「吧登」一下就斷裂了,「他」的太陽就出來了呢?當我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我知道一切都為時已晚了。蜈蚣的蘇醒之日,就是我謎語時代和文雅日子的結束之時。他們的太陽出來之日,就是我的天空陰雲密布之時。如果這一切是對方的主觀努力而我躺在炕上睡大覺,我也覺得一切到來和改變的不是太冤,問題是這一切都是我自己指導、教育和導演出來的結果,這個時候我能怪誰呢?我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耳趄子,再給自己上一堂寒流課,一切還是於事無補,於是你除了自認倒黴,別的你無話可說。亡國之君,哪裡還有江山可言呢?過去你揮手指去,萬里江山盡在眼底,在你眼裡到處是鳥語花香和潺潺流水,現在你呆在別人的囚車裡和別人的枯井裡再說這些,不都成了廢話和只能讓人掩口而笑嗎?你就認了吧。你就屈打成招吧。當我滿身傷痕被綁在一根大柱子上,周身圍著一條蜈蚣也就是一條錫龍的時候,當一瓢一瓢滾燙冒煙的熱油就要從這龍嘴裡倒下去在我周身循環的時候──這一循環,我知道我就要渾身起泡起煙九死一生了,這時我渾身血斑的妹妹,用她的血手扒著我的身子哭道: 「哥,我求求你,你就招了吧。」 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揮手──當然這個時候已經揮不起手也就是揮揮脖子,一口將蜈蚣的一盆洗腳水喝下了肚。蜈蚣一蘇醒,可就成了過去的紅眉綠眼的小麻子。「她」和過去的溫柔的麻臉姑娘一下就判若兩人。問題是當一個男人是紅眉綠眼的時候,他到處殺人放火和讓人喝洗腳水,我們知道他是一個英雄;他渾身掛滿了刀槍,他嘴裡噴射出的全是對世界不平的火焰;但是當這個人已經不是男人而在同性關係時代變成女人的時候,這個女人可就不像過去的男人那樣可愛了。「她」的刀槍可就不是對著外部世界而開始對著「她」自己丈夫一個人了。這個洗腳水可就不是潑向邪惡的世界而是讓「她」丈夫喝下去了。當「她」渾身血淋淋地醒來時,「她」渾身可就掛滿毒刺而不是刀槍了。它嘴裡吐出的可就不是過去夜裡的小舌頭而成了一閃一閃的紅的和綠的蜈蚣信子──在蜘蛛紅的和藍的探照燈之下。當我在那裡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導演的這一切就好象一個孩子看著自己的遊戲沒法收場一個政治家看著自己發動的運動現在潮照著自己湧來的時候,我在那裡悔恨自己當初的大意,小麻子看著自己毛茸茸的黑腿卻在那裡驚心動魄地哈哈大笑了。我想上前──當然也是膽戰心驚了──支敘舊,就是不說我們剛剛還是夫妻,在我們已經過去的久遠的歲月裡──不管是在瘟疫之中,還是在大清王朝,我們曾是一個戰壕裡的戰友呀。我們都是叱吒風雲的英雄而不是草雞我們之間雖有分岐但是我們的社會理想和人生一願望卻大體一致呢。麻臉姑娘,我們和好吧。一切都是我的不對和無知。但這時的小麻子早已不是過去的小麻子了。「她」既不是過去的小麻子,也不是剛剛過去的麻臉姑娘了,他和「她」已經獲得了新生,就像我過去三個階段的變化一樣,現在「它」就是一條蜈蚣。在一條蜈蚣面前,再說過去的一切可就真的成了扯淡和廢話了。蜈蚣已經六親不認和不記從前了。它只是慢悠悠地說: 「再給我打一盆洗腳水。」 你說我怎麼辦?親愛的人,當我從電話裡聽你說這一切的時候,我知道你說的都對和可以讓我像蜈蚣一樣獲得新生,但是當我面臨我的現實而不是你的現實的時候,我已經被降伏了剪了翅嚇破了膽和心裡早已經崩潰了。產生這一切的心理原因就在於這一切並不是別人強加給你的,而都是你自己導演造成的。你當然也明白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但你可知道結束一個自己造成的垃圾場比建築一幢新house還要難呀。你不能像在世界上其它地方一樣抽身而走,這是你最大的難處。何況你還要投鼠忌器呢。這個時候你也只能像當年的瞎鹿一樣,把一切自己不能解決的難題的解決希望寄託在到打麥場上等待郵遞員送來陣亡的好消息和一天一天等著他出車禍。你多麼想一下子就把他扔到礦山粉碎機裡,聽到他肉和骨頭的「哢吧」「哢吧」聲啊。這個時候你才明白了什麼叫恨之入骨。但是你的每一天,不還得跟它呆在一起和對面不相識還得裝出親熱的樣子嗎?不然你又得渴洗腳水了。 一句話說得我好生傷心。 你在電話的那頭潸然淚下。於是我也就甘心情願和甘拜下風地給蜈蚣端上來洗腳水。你占上風我在下風,讓你動不動就說我說的一切都是屁話好了吧?雖然我和你都知道還是你在上風放了一屁。但令我沒有想到令人髮指的是,在我給你洗完腳和擦完腳之後,你又不動聲色或是面帶微笑地說: 「把這盆洗腳水再給我喝下去。」 這是對於兩次耳趄子的模仿了。喝還是不喝,就像活著還是死去一樣擺在我的面前。清晨我走在一縷一縷陽光的大森林裡,我邊走邊像一個王子一樣思索著: 「活著還是死去?」 「喝還是不喝?」 我感到了進退兩難和到了人生的岐路。雖然我知道這個事情還不到最後的結局還不知最後是一個什麼結果和到底誰笑到最後呢。我喚醒了蜈蚣和喂大了蜘蛛,它們馬上就對我反咬一口和倒打一耙,但是它們想沒想到到了世界上吊日的時候,我對這些昔日折磨和統治我的心我心裡對它們無限發怯和甘拜下風的人,到頭來收拾和處理起它們來竟是那麼平靜呢?竟是那麼不膽寒和下得去心和下得去手呢?我平靜得就像我過去埋人的時候宰了一隻雞──雖然我也知道這種做法和心情是一種倒退,但有的時候為了前進和跳躍後退幾步也是合情合理和理所當然的,甚至說起來這簡直是殺雞用了牛刀──當我又一次重溫舊夢的時候,雞是人間一道菜,殺了你也別怪,我的心情說起來是這麼輕鬆。就像我的老朋友豬蛋下手殺一隻豬一樣。我將來會平靜地處理你。看著你那個時候吃驚──他怎麼突然就變了一個人呢?他怎麼竟敢這樣呢?但他就是這樣平靜和膽大妄為了──接著就是乞求的目光,這個時候該你來敘舊了吧?但我的心還是平靜得一點不軟微笑著該怎麼處理仍怎麼處理一點也不加快或者放慢處理的步伐和節奏──這個時候我的面帶微笑才有點寒意和才是笑到最後呢。就好象當你導演蜈蚣和蜘蛛的時候,你不知道這個導演的最後結局是什麼一樣。怎麼到頭來導演到自己頭上了呢?怎麼就引火燒身和玩火自焚了呢?就好象你端來一盆洗腳水並不知道這不是事情的結束只是到了事情的一半接著它還會讓你把洗過腳的水喝下去一樣。當我們處在事情的進程之中,我們就以為事情結束了;我們哪裡知道世界的演進變化永遠是不停的呀。就像它們以為讓我喝了洗腳水就到了事情的結局,誰知道這還是事情的一個環節,最後還有我對他們的平靜的處理在那裡等著呢。問題是到了那個時候,我是不是就有些擔心這平靜的處理也不是事情的最後結局呢?事情的最後結局和不變的結果到底在哪裡等著我們呢?雖然我們明明知道這結局和結果是不存在的,但是我們還是在那裡苦苦地追尋。當然當你在森林裡轉悠和思考著把洗腳水喝了還是潑了的時候,你還沒有想那麼遠──偉人也有失誤和近視的時候,你甚至連事物的中段也沒想到,你停留和苦惱的,只是事情的開始:活著或是死去,喝了還是潑了。當然這開始的結局我們大家都知道:你乖乖地喝了。你們的孬舅,也是在人房檐下不得不低頭也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呀,過去一個時代的風雲英雄,在埋人和辦人時代說埋誰就埋誰說辦誰就辦誰,過去都是讓別人喝我的洗腳水,現在到了同性關係、謎語和文雅我自以為這就是我的時代裡,竟接連不斷喝下了一個麻臉和一條毒蜈蚣浸泡過無數毛爪子的兩盆洗腳水。在喝的時候,我還做出大人不計小人過能曲能伸是條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風度,一下子和一口氣把它喝得乾乾淨淨。喝過之後,還故作瀟灑地用自己的襖袖擦了擦流到鬍子上和沾到鬍子上的尿液──不是讓我喝嗎?既喝我就給你喝個乾淨。喝過洗腳水和尿液,雖然我知道事情還沒有結束,但我以為事情起碼要在這裡停頓一下,駐紮一下,休息一下,休整一下,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毒蜈蚣還有連續作戰的作風,它並不休息,它緊接著還有節目上演呢。這就讓我著慌和措手不及了。本來以為宴會到此為止了,我們已經站起來戴我們的白手套和要穿我們的大衣了,誰知道主人又上來兩道大菜;本來我們以為音樂到此結束了,我們都已經開始鼓掌了,誰知道音樂停頓一下,接著又開始演奏了。這個時候我們是重新坐到宴會的桌前呢還是繼續穿我們的大衣呢?我們是把掌鼓下去呢還是尷尬地把手停在空中接著再聽音樂呢?我們都有些拿不定主意和臉上有些發燒了。當我喝完水和液用襖袖擦過胡嘴和下巴的時候,在我就要轉身和出去的時候,當我胃裡就要犯嘔和就要作吐的時候,我以為就是有加演的節目,不過也就是它會洋洋自得地問我胃裡為什麼作嘔,對答我在心裡早已準備好了──到時候我準備說: 「並不是剛才的腳水和尿液作怪,而是我昨天吃的點心還在裡面作酸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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