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九五


  我老孬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呀,我老孬有時候也是有缺點的和要犯一下小孩脾氣呀。我老孬也有不成熟的時候忘情起來也是忘乎所以雖然這在表演上也是憨態可掬但是到了政治鬥爭和故鄉鬥爭上,可是要吃大虧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明明知道是這樣,你還是偏偏上了當。明明不喜歡別人的吹捧和給你戴高帽子──歷史上這樣的高帽戴的還少嗎?但你還是經受不住毒蛇的誘惑呀。說給高帽子你不戴,恰恰就在你說不喜歡戴高帽的時候你不就喜歡和戴上了嗎?你躺在炕上想你的心思就是了,一切都和你無礙了,一切都是別人的事而和你沒關係了。如果你不點撥它們,事情也就這樣結束了和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不管怎麼說,到了這種地步,麻臉姑娘也算是被你改造了故鄉也算是被你改造了,但你還是經不起別人的吹捧和過於看重自己已經取得的成就;你過去的目標僅僅是改造麻臉,現在你看到麻臉被改得不是麻臉了,你接著就又要把麻臉給改造回去了。你覺得你對世界和故鄉真的很有把握呢。你覺得這個時候你已經不是你了那你是誰呢?你潛意識中明明也知道你如果點撥了它們事情就要朝不利於你和破壞你的方向發展,但你還是一時逞能為了做一下英雄一下就把閘門給打開把洪水給放出來了把瓶子給打開把魔鬼給放出來了。

  他媽的老孬,你這是給誰掘坑呢?你這是給誰拉毯子呢?你這是給誰出謎語和給誰點撥呢?你到底要讓蜘蛛和猴子幹什麼?在他們不是蜘蛛和猴子的時候,你主動幫助它們成為蜘蛛和猴子;當他們成了蜘蛛和猴子的時候,這個時候你再要改變什麼可就是改變你自己嘍。在麗麗瑪蓮的晚會上和Party上,別人自作聰明會自食其果,你自作聰明就不自食其果了嗎?最後使你落到尷尬和無援的地步成了架子上扇著翅膀和搖著尾巴在那裡「噶噶」大叫的落架的鷹,就是因為你的點撥和在藝術上救了它們──蜘蛛和猴子。當時你明明知道結果是這樣為什麼還要這麼做呢?僅僅是為了一點虛榮和暫時的得勢和占到歷史的上風嗎?為了現實就不顧將來也就是不顧歷史了嗎?偉人也有這種目光短淺和鼠目寸光的時候嗎?別人給了你梯子你就往上爬嗎?別人給了你高帽你就往頭上戴嗎?

  不知道梯子爬得越高後來跌得越重帽子戴到頭上就摘不下來就變成了罩到你頭上的緊箍咒嗎?可見你當時是多麼地得意呀。記得你還故作姿態和故作不在意但還是能看出壓抑不住的興奮因為這膚淺的興奮還在那裡咳嗽兩聲呢。誰知道你這咳嗽是什麼意思呢?誰知道你這咳嗽能有什麼下場呢?你倒是毫不保留地來了一個賣弄和居高臨下,你就真的當上了生活的老師你也真的把生活、蜘蛛和猴子給教會了表演可你知道當生活、蜘蛛和猴子會了這一切以後,會對你有什麼反應和報答嗎?會不會馬上給你來一個下馬威和回馬槍呢?

  當時你連考慮的時間都沒留,你只顧在那裡興奮了。你搖頭晃腦和神氣活現,你對導演還擠了擠眉眼做出這一切都包在你身上你可以包打天下了於是就能對世界大包大攬了。雖然這神情連被教的猴子和蜘蛛都感得有些誇張和過分了,但是你還蒙在鼓裡呢──當時蒙在鼓裡的也就你一個人了。你在那裡搖頭晃腦地說:「你讓我教它們什麼呢?你讓我點撥它們什麼呢?是只點撥它們一個細節呢,還是一下就教給它們一個表演體系呢?是說動作呢,還是說心靈呢?是說體驗呢,還是說表現呢?是說假設呢,還是說真情呢?是說一股寒流呢,還是說一縷春風呢?是說一朵白雲呢,還是說一念之差呢?是說一個娘們呢,還是說一個小姐呢──當然是一個貌似小姐的人了!……你到底要什麼!」

  當然,當時我這麼一說,一說就說了一大套──雖然我也沒有經過系統的表演訓練和體能訓練,但我僅憑著激情、厚顏無恥和人來瘋,說起什麼來也滔滔不絕和一下就煞不住車了。世界上的事情和道理不都是息息相通和殊途同歸嗎?──我這麼一說,不但是猴子,連兩個蜘蛛,一下都聽得發呆和發愣了。乖乖,別看一個表演裡面還有這麼深奧的學問呀。就連以前曾是影帝的瞎鹿,這個時候也不能不佩服我,也在那裡像雞啄米一樣頻頻點頭。到底要我輔導你們什麼?輔導你們哪個方面?你們挑吧。這個時候導演也結結巴巴不知該輔導什麼了。經我又一次提醒,才從發呆中醒了過來,才饑不擇食地說:

  「那就輔導突然來了一股寒流吧。」

  他剛說完和挑完這個,我說一聲「好」,抬手就「啪」「啪」「啪」「啪」四下,迅雷不及掩耳給了他們一人一耳光。人但打了猴子和蜘蛛,還同時狠狠給了導演一下。四個人一下就被這清脆嘹亮的耳光給打懵了,打傻了,打愣了和給打怕了。四個人一個統一的動作,就是趕緊用手護住自己的臉,怕我的耳光接著又清脆地上去。但我接著就不打了。我不能再打下去了,我不怕你們臉腫我還怕你們的臉墊痛了我的手呢。見我不再打下去,四個人才清醒過來和回到了現實。這時每人捂著自己的臉我們可想而知這麼一群平庸的群眾演員的反應當然不會是別的而只能是一種憤怒了。他們怎麼會往深裡想呢?他們怎麼能會知道當頭棒喝和醍醐灌頂的含義呢?我對他們的要求本來就不高,我無非也就是哄著他們玩罷了。四個人一人捂著一個臉,開始在那裡像猴子一樣跳腳:

  「為什麼打我們?不是說教我們嗎?本事和道理沒學到,但是先挨了一巴掌,這算是怎麼說?」

  這時我倒在炕上蹺著二郎腿不慌不忙地說:

  「這還僅僅是開始呢。輔導就是巴掌,巴掌就是輔導。不知道體能訓練嗎?」見我這麼說,四個傻冒學生倒也不敢犯刺,只是在那裡捂著臉傻呆呆地問:「這就是輔導了?此話怎講?」

  我問:「你們讓我輔導哪一種動作和哪一種感覺和感慨呢?」

  四人答:「來了一股寒流,一股西伯利亞的寒流。」

  我從炕上一下躍起身子,在那裡拍著巴掌說:

  「是呀,這不就對了嗎?我一巴掌上去,就是一股西伯利亞寒流在表演上的具體體現呀。這也就像麻以前猜謎語一樣──世界總是萬變不離其宗,說著說著又說回來了。謎語時代已經過時了嗎?不,現在我就是用謎語來輔導你們的表演呀。(但我哪裡知道,就是這種新的謎語,開始和開頭破壞了我的舊的謎語時代呀。但我當時還在那裡自作聰明地嘲笑別人呢,其實這時應該嘲笑的倒是我自己。當時我興沖沖地接著問:)就是這麼一個謎語,現在你們誰能猜出它的含義呢?誰能猜出來,誰也就明白和掌握了生活在表演中曲折的藝術含義了。」

  但是到頭來四個傻冒沒有一個能夠猜出來。倒是他們也沒有閑著,也在那裡絞盡腦汁了,也在那裡吆五喝六地亂猜了一氣。但不管怎麼猜,巴掌都和寒流聯繫不到一塊。我在那裡看著他們的拙劣表演,真有一種世界在握的優越感和居高臨下的貴族氣呀,這真是我的謎語時代呀,只要一到謎語時光和一切要用謎語說話的時候,我就有了底氣和底蘊,我就在這個世界上攻無不克和戰無不勝。我就不辜負我的三個演變我就馬上還原成我了。老大爺進紐約東張西望,老大爺回故鄉沉穩不動。最後看他們在那裡不得要領和不著邊際的醜惡表演實在沒有什麼意思了,再拖下去就不是浪費他們而是浪費我的時間和功夫了,於是我就揮手把他們和他們混亂的思維趕到了一邊──對他們就是要一揮而去,這時我只能自己上陣和自己揭出我謎語的真面目了。為了教育和提醒他們,為了增強教學效果和加深他們的印象,我在揭開這個謎底之前,還很教學和很專業當然也就很狠地像剛才一樣趁他們不防又一人給了他們一耳趄子。讓他們眼冒金星地在原地又轉了幾個圈。這一次四個臉都成了發麵窩窩。接著我還很有風度地等了他們一會,等他們耳朵的「嗡嗡」聲下去之後,我才不慌不忙地給他們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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