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九二


  當然,江輪開了一夜,你們都到了目的地,該分手了。輪船永不再有和長江永不再流。當你們分離多年之後,突然有一天你想起往事,你喃喃地說:「一日勝過百年。」

  現在你所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對和諧愉快還沒分離和到達目的地的蜘蛛。但梁上和江上唯一的不同和讓你感到可氣的是,江上只有一夜,但是梁上卻日日是江上。江上的一日勝過百年,現在的一日卻長過百年。江上是窮人常年不吃的一頓盛宴,梁上卻是富人吃也吃不完的堆在家裡的地瓜幹。勝似閒庭信步,這就是它們的日常生活。

  在每天夜晚開始的時候,它們都在用自己的雙爪和漸漸露出和翻開的肚臍眼這樣告訴我們。接著,在漸漸暗下來的屋裡,我們就看到它們的眼睛慢慢打開了──四盞探照燈的燈蓋說打開就打開說亮起來就亮起來了。四盞探照燈分佈在屋裡不同的角落,光柱交叉,掃射著我們的全屋。時不時好象是隨意其實是經意地就掃到和停留到你的身上。你用手遮擋著眼睛,你皺著眉苦笑著說:看在以前朋友的份上──就算我們不是朋友,你們和小劉兒總是朋友吧?我不還是他老舅嗎?──瞎鹿老弟,沈家大妹子,你們就讓燈柱少照我的眼睛吧。我沒有幹什麼。

  我也不會幹什麼。我不日日夜夜都在你們的眼皮底下嗎?排戲的不是你們嗎?看戲的不是我嗎?說著說著怎麼就把我當成演員了呢?你們到這裡來的目的,就是為了用探照燈一夜一夜照你們的女婿嗎?見你娘的鬼。別真的惹急了我。我劉老孬從過去到現在,也算一個吃軟不吃硬的人,別看著我進化了就抓著文明和文雅的特點來欺負我,我老孬既然會進步,還會照著原路給你蛻化呢。真惹急了我,說不定我真按我過去的和舊有的雖然我也知道好馬不吃回頭草人民不走回頭路但我現在也顧不得了我一急真的就挖個坑埋了你們或是拉塊地毯遮住燈光就辦了你們。說到底我不就謎語了你們一個「女兒」嗎?過去你們跟「她」和他是一個什麼關係?過去你們到麗麗瑪蓮飯店去說媒,你們的兒子理睬你們嗎?過去的瞎鹿,不還常常到打麥場去等小麻子陣亡的消息嗎?現在到了同性關係的謎語時代,你們倒是趁機攙進來和裹進來了。現在又輪著你們和時興你們了嗎?你們帶著什麼使命和又準備弄出什麼名堂呢?我心中揣著謎語,我還怕你們何?說完這些,我不禁又在那裡冷笑起來。但事後我才又一次明白,我還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呀。

  原來他們的目的不在燈光,他們的目的是在他們的肚臍呀。他們關心的並不是要搭救他們的麻臉女兒,他們要改變的原來還是我呀──改變了我不就改變了故鄉和謎語時代了嗎?女兒也只是他們的一個幌子。倒是麻臉女兒在床上搖著手說:把燈滅掉,把燈滅掉。但我知道麻臉姑娘說的也是反話呀,「她」也就是為了我的面子和為了一個事件的順利轉折所採取的一種手段罷了,這一套我過去用的多了,我心裡還能不明白嗎?因為最好的證明就是:麻臉姑娘微笑著──為什麼要微笑著呢?就不能聲色俱厲和義正辭嚴一些嗎?──說了半天,頭上和梁上的燈並沒有滅掉,說了半天等於沒說,等於沒說麻臉姑娘也不見進一步生氣也只是象徵性地對我無可奈何地聳一聳肩和抖一抖身子。「她」也只是為了說明自己和擺脫自己出於策略的需要做出暫時還沒有徹底拋棄我的幌子。

  我一眼就把「她們」給看穿了。自從「她」的慈母帶來「她」的瞎慈父之後,她就和以前大不相同了。雖然現在還沒有改變對我溫柔的表像,但我想這也只是一條大船在海上行駛船大不能急轉彎還在那裡慢慢地回旋但是大體的方向和總體的意向已經是在那裡調頭罷了。後來事情的發展果然證明了這一點。一個人得到一個契機,真是說改變就改變了。前兩天還是一個小癟三,停了幾天就在洶湧澎湃的群眾運動中聽見他呼風喚雨了。前幾天見了丞相還俯在塵土裡不敢仰視,幾天之後,就看到他在打麥場上指揮著千軍萬馬在排隊和轉移了。本來群眾是不轉移的,胡塗的群眾是不明真相的,但是這個小癟三在打麥場上拿著手持的擴音器一聲大吼:「我是白石頭!」群眾就乖乖地聽這個過去的小癟三現在的群眾領袖的調度了。說轉移就轉移了,說往東邁三步千軍萬馬也就邁了三步。

  邁得多了,又說往回再邁一步,大家也就往回再邁一步。時代和機遇也就成就了一個白石頭。機遇和外來事情的插入,還真是不能小看和小覷呢。小看和小覷是一種無知遲早要被滾滾的歷史車輪給甩下和拋棄的。從那個歷史上禍國殃民的沈姓小寡婦騎著毛驢從地平線上一露頭,我就知道我們的好日子已經到頭了。我就知道人類的又一個好姑娘和溫柔可人的人兒要從我們的故鄉消失了。過去我說我改變不了歐洲、美洲和世界,我還可以改變故鄉的郊區和個把姑娘,現在看,果然又如我之預料,我連自己的故鄉和故鄉的一個麻臉姑娘也改變不了,說不定還要由這個麻臉姑娘和「她」背後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婦把你改變了呢。

  後來不就果真是這樣了嗎?人生不如意事過去我知道十常八九,照現在來看,竟是十分之十了。就像我們看到當年的小癟三終於突然變成了打麥場上的白石頭一樣,我們接著就可以看到一個溫柔和低眉順眼的麻臉姑娘,在一個時間的過渡之後,是如何搖身一變又成了過去歷史上的小麻子這個姑娘整天雙手卡腰和腰裡橫七豎八地別著幾把腰刀。柳葉眉真是倒豎呀,突然「她」就不愛紅妝愛武裝了,突然「她」就有了自己的一套和自己一大堆想法了。

  突然「她」就從我的謎語時代和謎語的大網中掙脫出來開始頂天立地屹立在世界的東方了──雖然最後「她」還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但在當時來看,這也是一片白色恐怖和黑雲壓城城欲摧呢。看看我們屋裡的四盞探照燈吧。來回交叉著在那裡巡視和照耀,四束光柱搖來搖去,而且令人感到可怕和啼笑皆非顯得非常誇張的是,這四束照耀的燈光還不斷地在改變顏色呢。剛剛還是紅色,眨眼之間就變成了藍色;剛剛還是瓦藍,轉眼之間就又成了幽幽的綠色。我們的屋子真是光怪陸離呀,我們的屋子真是橫七豎八呀。如果蜘蛛在照耀的時候還在梁上吃吃地笑,一切還是可以理解和好和我們溝通的──大不了是一個恥笑,問題是梁上的兩個蜘蛛在那裡一點不笑而是一臉嚴肅,它們還真把這個事情當作事業做了,這就增加了這個事情的麻煩和曲折性了。

  我們也就得跟著它們真的把這個事情當作自己的一項事業了。幽幽的光柱不時打在和固定在我的身上;有時離開了我,又固定在麻臉也就是它們自己的姑娘身上──但這比打在我身上還要惡劣,我就更加什麼都幹不成了。在一夜一夜的燈柱下,溫柔的夫妻倆,三月沒有近身。床上三天不幹,家裡就亂;女人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現在光怪陸離三月,你說家裡還能不天下大亂嗎?謎語也不管用了。你說是打一物,你說是破燈籠、咕嘰、滋拉或蚊子,但是這些物什和傢伙在不同的燈光下,它們是會呈現出不同的光彩和顏色的,這個時候它們就不是它們而是其它了。蚊子見著藍光和幽幽的綠光是會一頭撞上去而不鑽裙子的。

  最後弄得出謎語的人也成了魂不守舍要去撲火的飛蛾了。謎語從何而出?為什麼要出這些謎語?出這些謎語又有什麼意義?最後弄得連我自己都不清楚了。就好象本來我們還是一個有趣和幽默的人,在各種場合我們都是這麼表現和大出風頭的,但是就因為這天帶來一個彆扭和噁心的人,你在這盛大的聚會上,也就一切都表現不出來說出來的一切都黯然失色。最後連你自己都懷疑:說這些廢話有什麼用呢?於是你就成了一個有病的瘟雞和無精打彩的伸不開尾巴只好夾著的髒狗了。

  你只好從另一個方面和另一個意義上來自我開脫說你的心並不在這裡了。但這時不在這裡就不是一種自然和真情而只是一種矯情了。這一點連你自己也看出和感覺到了。於是你就更加懊惱和喪氣,更加成了瘟雞和髒狗,你的腿更加自己跟自己拌在一起。你的尾巴在股溝裡夾得更緊了。聚會散了,噁心的人還對你冷笑兩聲:原來你就是這樣,你也不過就是這樣;你自認為自己是一隻鷹或一隻雄獅,這下露出你的瘟雞和髒狗的本相了吧?我對你還不瞭解嗎?你就不要再給我辯解了,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又要拉什麼屎了。這個時候你的口是多麼地幹,你張張口,沒有話說;你再張張口,不還是沒有話說嗎?你的淚真的在心裡流了。

  你的後背竟是幹幹的沒有出冷汗。於是從今往後還真就中了這噁心人的話,以後你再到這種Party和麗麗瑪蓮去,你也就真的和永遠成了一隻瘟雞和一條髒狗了。這時你自己都對自己懷疑:過去的那個我哪裡去了?我還是過去的我嗎?過去的一切是我做的嗎?我是過去的老孬嗎?我當過秘書長嗎?我是過去的小劉兒嗎?那些文章是我寫的嗎?我是過去的瞎鹿嗎?銀幕上真的是我在活動嗎?這些是過去的謎語嗎?這些謎語是我出的和是我發明的嗎?我不是拾人牙慧和一種抄襲吧?就是我承認這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是我的,現在我再來這麼做,怎麼就像在Party和麗麗瑪蓮的聚會那樣一下就失去了它固有的光彩呢?謎語到了口中怎麼就只能說出它的本意而說不出它的話中之話和弦外之音了呢?不但是大家,怎麼就連自己給自己捧場沒說完你自己先笑也行呀但是現在怎麼連自己也笑不出聲來了呢?這些謎語現在你怎麼說得有氣無力和虛張聲勢呢?怎麼就做作和矯情了呢?怎麼就偽裝和偽造了呢?怎麼就無聊和可恥了呢?──

  ──怎麼就真的你一撅屁股就讓人家知道拉的什麼屎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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