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九一


  就好象她又遇到一個謎語一樣在那裡激動。看著「她」的膚淺、無知和莽撞,我對我們以前的幸福生活我在某種程度上對「她」還產生了幾份真情當然大部時間我還是和「她」逢場作戲──在這場謎語的遊戲中我永遠是清醒和主動的呀──還產生了一種悲哀和羞愧呢。幸福的生活就要到頭了。溫柔的生活就要斷檔了。日復一日的清晨時光就要由此改變了。戲劇就要出現插入和換場了。藝術就要出現突變和轉折了。我馬上就又不是我「她」馬上就又要不是「她」了。我們的理想生活和理想社會一下都要前功盡棄或者說過去的一段幸福時光等於白過了。我們又得重新開始又要和別人具有相同的起點了。我們知道,這個起點是多麼地大眾和庸俗呀。我們本想有一個超拔,我們的心本來不在這裡,我們看似生活在故鄉,但我們的心已經從所有方面超越了故鄉,但是當我們日復一日埋著頭──這時我們不埋別人我們開始埋自己的頭──幸福生活的時候,鬼子來了。我們建設多年的大好河山就要從此淪落了。大好河山,將要淪為敵手。山河依舊,馬上要物是人非。我們從此就要在心理的路程上家破人亡了。

  家還在嗎?人還在嗎?一切都還在。但一切都和原來不一樣了。我們雖然還是面對面地在一起生活,我們雖然還是日日夜夜地沒有分離,我們雖然還做出我們的心還是原來的心,我們的身還是原來的身,我們的日還原來的日,我們的夜還是原來的夜的樣子,在夜裡我們依舊幸福和折騰,我們雖然還在同床──雖然我看到還像喜雀一樣在樹枝上跳躍,但我們心裡都明白,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你已經不是原來的你了。這時我們的心是多麼地悲涼呀。我們的臉上還和過去一樣永遠地面帶笑容。但是我們和過去不一樣的地方是,我們已經變成了對面好象和過去一樣相識但是我們已經是對面不相識了。過去我們共同的心不在這裡,我的心不在這裡的時候我也一塊帶著你,但是現在不同了,我已經無法帶你了,我已經開始在遠離故鄉的同時,我的心也和你分離和遠離了。

  現在我做出的一切都變成了一種遊戲,我是為了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整體在顧全大局。這個時候我回首往事,我對過去的幸福生活也有了新的評價:自打我們在一起生活,我們就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過去貌似幸福的好日子,無非是為了現在的分離和離去,只是為現在的貌似神離做一種鋪墊罷了。以前無非是一種虛幻,現在才是一種真實。虛幻起來原來是那麼地迷人,真實起來原來是這麼地可怕。詩意總是存在於虛幻之中,現在卻如冰冷的鐵板。當我們沉醉在迷幻之中,我們是多麼地想長醉不醒呀;當我們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可怕的日光又是多麼地刺眼和讓人感到可怕呀。昨晚敦敦實實和虎虎有生氣的桌子,怎麼現在看起來竟蒙上一層那麼厚的灰塵呢?昨天看來那麼活潑和引來動人和銷魂場面的屋子,怎麼現在看起來是那麼地雜亂和充滿著尿騷氣呢?

  一夜的尿盆怎麼到現在還沒有潑呢?俊俏乾淨的小媳婦,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蓬頭垢面的街頭髒妞呢?溫文爾雅的人兒,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處處自作聰明的厭婦呢?飯怎麼還沒有煮熟呢?你怎麼坐在炕邊在那裡生氣呢?一切都還等著我起床再做是吧?往事的沉渣,隔夜的酒嗝,是不是現在又要重新翻出來折騰起來讓它在渾濁的空氣裡上下起伏一次呢?隔夜的已經發黑和發紫的剩飯,是不是重新熱一下就當今天的早飯了呢?我們一下子就生活在沉渣和渾濁之中。我們一下就沉到了洞底和感到了暗無天日。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一個頭?我不禁一遍又一遍地在那裡問。但這一切在這個清晨還只是一個開頭呢。我們要在一個清晨的時間裡,把我們過去一生的沉渣和渾濁再攪動個遍,什麼時候累癱了什麼時候算。癱了累了你倒在床上昏昏大睡,睡夢裡還在那裡攪和呢;這個時候破碎肮髒的屋子和渾濁的沉渣都要我一一收拾──就好象讓我來收拾一個破碎的河山似的。也許屋子和河山的表面是清潔的,但是這個時候我們的心之地是多麼地髒亂呀。我和你生活在一個髒兮兮的便池裡,這一點你清楚嗎?但你尖尖的腦袋和渾身充滿憤怒的身軀還在炕上窩著。

  ──問題的複雜性還在於,當事情走到這種地步的時候,我還沒來得及委屈,你倒在那裡感到一切都得不償失,你現在是上當受騙,一切的渾濁和渣滓都是我給你帶來的,如果當初你不在打麥場上遇到我,你會好得多──我倒在那裡張口結舌。這個時候,我的眼中不知不覺就湧出了淚。這個世界是多麼地讓人無奈呀。怎麼當初稍一大意,我就中了你的圈套呢?為什麼非要把我和「她」拉在一起呢?這是誰的安排和誰的主張呢?謎語怎麼就套住了我和「她」而不是別人呢?三月的夜晚,在故鄉的郊區,我的溫柔可體的姑娘,你現在在哪裡呢?你的搖身一變,讓我措手不及呢。這個髒兮兮的四口之家,何時才是一個頭呢?……

  就這樣,我由過去一個對世界掌握主動和給人出謎語的人,一下子就成了三個人還不是一個人的奴隸──當然這不僅是在身體和生活的表面。蜘蛛高臥在我們家的房梁上。白天它們老夫妻倆倒是在梁上睡覺,在我為它們的女兒潑了尿盆,收拾著河山、沉渣和昨晚剩下的飯渣的時候;到了晚上它們的眼睛睜開了,睜大了,睜開和睜大之前還煞有介事和滿足地打了一下哈欠。它們用前爪各自洗了一下自己的手臉,它們用後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該拉直的地方就拉直,該綁紮的地方就綁紮,接著它們就要吃晚飯和宵夜了。

  吃過晚飯和宵夜它們又躺在梁上休息片刻,伸伸手,伸伸腰,沈姓小寡婦推了瞎鹿一把,瞎鹿胳肢了沈姓小寡婦一下,孤老倆臨戰之前還在那裡輕鬆地逗著玩呢,兩個人還在那裡相互問「你昨晚做夢了嗎?」「做的什麼夢?」就好象兩個熟練的電工在上高壓線杆之前隨便和自信地聊天一樣。邊聊還邊往身上系高壓安全帶呢。聊著聊著,一切都準備好了。或者像兩個故鄉外的生靈,相聚到長江的輪船上。正好是兩個人一間的房間,正好你們的房間就在客房的頂頭,你們只是路過別人的門前而別人卻不能到你們的門前。輪船在江中緩緩地行走,夕陽西下,岸上已經起了炊煙,你可以聽到岸上的狗叫,你可以看到岸上的孩子就像你小時候的小弟一樣在甩著袖子奔跑。你們把飯擺在了你們的門口,就像一對農村夫婦把飯擺在了自己家門前一樣。你們把一包東西一下就扔到了江裡,你一口氣就喝下了一瓶啤酒。這個時候你說:「我還想抽支煙。」

  那個溫柔的人說:「你想抽就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