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九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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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我看到你的眼在一眨不眨地默默流淚。雖然你在Party和在謎語上沒有了你,但你在沒有了你的時候,這個你在沒有你的悼念的儀式上卻是你自己而沒有別人呢。這個時候你的悲痛你倒是獨享了。話又說回來,有了這個,你還不幸福嗎?幸福和歡樂不能獨享沒有什麼,當我們的悲痛能夠獨享的時候,世界新的一幕不也一下在我們眼前拉開了嗎?我們不也一下就到了世界的深處了嗎?這個時候你不就真的是你而不是別人世界上誰也不能再說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麼屎了嗎?想到這裡,你在光怪陸離的床上和麻臉姑娘一樣對著探照燈向他們微笑了。這個時候你的微笑是多麼地成熟呀。燈光打在你的臉上沒有什麼,燈光打在麻臉姑娘的臉上也沒有什麼。這是孩子天真的笑臉,這是冬天裡溫暖的太陽。本來是沒有陽光的,我們在寒冷的季節和寒冷的夜裡在那裡索索打抖,但是突然陽光也就有了,突然屋裡就有爐火了,突然屋裡就有了晚飯的香氣和女人的溫馨的體味了。本來這是一人寒冷的破窯呢。當我的心思和大徹大悟已經到了這種程度的時候,這個時候導演倒是在一旁皺了皺眉打著手勢說: 「停!」 這時我還沒有從戲裡出來呢。我還在裡面你們還在外邊於是你們看著我感到奇怪我看著你們也是一群奇異的怪獸呢。我們為什麼這麼隔著玻璃和世界你打量我和我打量你大眼對著小眼地看呢。說來說去我們並不生活在一個世界上。只是看著我們在一個世界上和藍天下和整天在一起罷了。我們隔著一塊毛玻璃,雖然你也能看到我,我也能看到你,我可以聽到你的歌聲,你也可以看到我的微笑,我們表面是那麼地和諧、和睦、和風細雨和和平共處,但是我們只是相見不相識的兩種不同的怪獸罷了。我在這種情緒中沉浸了兩天兩夜,我讓探照燈高高地在那裡對著我的臉和我的身單獨照了兩夜,然後才懶洋洋地從大夢裡也就是從戲裡清醒過來。清醒過來就好象我在戲裡過去的清晨一樣,就像我問過去的還是溫柔階段的麻臉姑娘一樣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問導演: 「怎麼了,我的表演又出問題了嗎?如果你說瞎鹿出了問題──別看他是過去的影帝,在這部戲裡卻是一個配角呢──明明有把握演好現在大意失荊州那還是可能的和可信的,但如果你是因為我而叫了停機,那就一定是你的問題而不是演員的問題了。好的導演能帶出好的演員,但是好的演員也能帶出好的導演呢。當然現在我們這兩種情況都不是,我們現在是一個壞的導演破壞了一個好的演員──你破壞了我,你無法賠我,我成了一個打碎的瓷人,我是一個被粗暴的腳踏碎了的豬尿泡。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你也就是一頭無能的惡狗,平常讓你看家護院家裡老是丟東西,現在好不容易咱們自己家裡雞窩裡飛出了一隻金風凰,你倒是眼疾手快上前一把給撲住和一口給咬死了。為什麼停機呢?好不容易到了心靈深處,好不容易到了人戲不分,馬上就要出彩了,高潮就要來臨了,你卻以為是出戲了。這樣下去,我們還怎麼合作呢?就是劇情有些不和諧,怎麼一眼就認定是我的問題呢?這麼多人在一個檯子上演戲,到底是我的問題還是麻臉姑娘的問題還是兩隻蜘蛛的問題,你恐怕還得區分一下和弄清楚再喊停機還來得及呢……」 這個時候的導演,又是一臉愉快和滿面春風地給我賠不是了──看他就是一個平庸成不了大事的人,他搖著手說: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沒有出問題,要是有問題的話,也像你剛才所說──一切都是我的問題。我的孬大爺,你以為怎麼樣呢,機我一直都沒有停。包括你在那裡隔著毛玻璃和我們所有的人相互打量和觀望的時候,我都沒有敢停機;如果在這之前我還認為你在炕上的表演有些誇張和過火的話,那麼在我叫了停機這兩天裡,你的反應和思想鬥爭,和我們對面不相識的感覺,可是異常逼真和一步步都有了層次呢,一個層次一個層次就深入進去了呢。我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在此之前你的失誤是最小最小,你後來的精彩是最大最大。當然這和我叫了一聲『停機』也是分不開的,我的這個『停』叫得是多麼地及時和恰到好處呀──後來的逼真甚至把前邊的一點誇張也蓋住了和帶了回來,甚至這種誇張在之後的真實面前也是必要和必需的了。一切都順過來了和有了邏輯關係。 一切都是好的而沒有壞的了。你過去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我們知道,現在你也不愧是一個偉大的演員。故鄉出過老曹老袁和你這樣偉大的政治家,故鄉還出了你和瞎鹿這樣偉大的藝術家,你一肩挑了兩任,說起來歷史和故鄉還真是累著你了。好,我們接著再排下去和演下去吧。你想怎麼演就怎麼演,你想怎麼發揮就怎麼發揮──現在表現最好的就是劉老孬了。正在看直播節目的廣大的女觀眾都已經對老孬的隔著毛玻璃對面不相識的表情和形象感動和心愛心疼得如醉如癡了。過去我們看老孬是一個領袖的時候他時刻在那裡繃著臉我們沒看出什麼,現在當他不是一個政治家而是一個演員的時候,我們再看他繃臉,怎麼就有了過去沒有的魅力了呢?是我們的問題還是老孬移位的問題?當然大家已經醒悟是我們的問題了。這場戲中表現差的也就是麻臉姑娘了。 當然,在蜘蛛沒來這前,有幾場激情戲和遭遇戰你在老孬的帶動下表演得還可以;但當你站在土崗上流著淚說過『慈母來了』的臺詞之後,你的表演就開始稀鬆平常和沒有激情了。你除了在床上念了一句臺詞,對著藍探照燈搖了搖手,別的你還做什麼了?可以明確地說,這一段戲全靠著老孬一個人在那裡撐著呢。蜘蛛進屋之後,也沒起到什麼大的用處和作用。兩個蜘蛛也得注意呢。到底你們入戲沒有哇?原來我以為老孬也沒入戲,大家一塊演得一團糟,於是就讓停了機,但從讓他『停』和讓他出戲他還出不來戲這一點來看,他表現還是出色的。他以貌似出戲來表現自己的更加投入呢。既然這樣,接著你們就以老孬為榜樣用力演下去吧。接著又要開機了。剛才老孬表現好,現在可以休息一會兒;剛才表現不好的,接著就要入戲和改正了。能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了。 不然我就讓你們從蜘蛛變不回來,讓你麻臉一輩子就是這樣逆來順受的性格而變不回過去的說殺人就殺人說放火就放火的樣子。對於我們的人生來講,哪一種形式、身份和性格更適合我們呢──特別是當我們生活在故鄉這種既不信上帝現在又不信絕對真理的人文環境裡,你們就仔細思量去吧。如果到頭來讓你們真成了戲裡的樣子變不回來,那個時候看你們還入戲不入戲和出戲不出戲。等我從客觀上讓你們人戲不分,整天就生活在戲裡而讓你們沒有日常的生活和日常的手段,那個時候你們難道才能戲夢人生不成?何去何從,你們自己掂量。我頂多再給你們試三個鏡頭,如果三個鏡頭下來,你們還是這個樣子,你們可就真的成了戲裡的蜘蛛和受氣的婆娘而永生永世不會再是別的了。就像街頭被耍的猴子,我已經把鞭子懸到了你們的頭上,現在你們這幫猴子給我賣力不賣力呢?……」 說著,導演真的把鞭子懸到了麻臉姑娘和兩個蜘蛛頭上。這個時候我倒是可以在炕上雙手扣著後腦勺蹺著二郎腿休息一會了。我終於也有了可以看一看別人笑話和尷尬的機會。我終於可以出戲一會兒了。剛才你們不還肆無忌憚地把燈光在我身上和頭上、在我肉體上和心靈上打來打去嗎?你不還躺在炕上不管我的死活矯情地做出同情和愛護我的假相嗎?剛才你們不是還把鐵鍊和繩索往我脖子裡套嗎?怎麼轉眼之間,就有人往你們脖子裡套繩子了?如果剛才沒有你們給我套繩索,我們現在還是同病相憐的階級兄弟;剛才你們當過一道劊子手,現在看著你們又隨我先來後到地上了斷頭臺,這時我倒被後來的劊子手也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導演給釋放和平反了,我就在旁邊有些幸災樂禍了。雖然你們出於自尊這時也故作不在意地看我一眼,但在你們的內心,是不是也感到有些慚愧和尷尬呢?實際不你們連這一點考慮和顧忌我的餘地也沒有──因為這點時間導演都沒有給你們留。你們看著頭上懸掛的鞭子,你們只顧自己目前的處境了,既不能顧忌剛剛發生的歷史,也不能顧忌身邊的對手和敵人──你們連基本的禮義廉恥都顧不得了,你們只是哆嗦著身子說: 「別讓我們成為戲裡的東西,我們在這一點上不願意和老孬一樣,雖然我們看著他剛才人戲不分總是從戲裡醒不過來我們心裡也受到感動,但是我們還是不願意成為兩隻蜘蛛和一隻猴子。我們還是願意成為我們自己。(這時炕上的我不禁在那裡冷笑:『你們還能有什麼自己!』)剛才我們表現不好,接著我們表現好就是了;剛才我們不用力,接著我們用力就是了;你說老孬表演好,我們向老孬學習就是了。現在我們就表現,現在我們就用力。讓老孬先休息一下吧。接著主要拍我們吧。如果說剛才有一段戲我們沒有表現好和表演好,我們先回頭補這些戲和這些鏡頭就是了……」 接著就在那裡匆忙不疊地入戲和開始表演了,連這邊是否開機都顧不得了。所以你就知道這時他們註定要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了。剛才是太放任了,現在肯定又是矯枉過正地太用力和太緊張了。過於放任和放鬆是不對的了──瞎鹿你擺什麼老資格?你現在一下又像一個新生在那裡緊張就符合藝術的規律了嗎?──你們在一種緊張和不放鬆的環境和情緒中,還能做出什麼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的藝術創造呢?腿腳都有些僵化了,臉上的肌肉都有些成塊、機械和抽搐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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