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九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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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得都對日子擔心了。就像八月十五的月餅一樣,甜得都有些發膩了;就像一覺醒來我們見到夢中的情人站在我們床前一樣,這是真的嗎?「她」對這景象都有些擔心了。看著一頓好的筵席,就擺在我們的面前;看著一個莊嚴的時刻,馬上就要來臨;看著一場悲壯的好戲,馬上就要開場;一切都天遂人願,這時候我們倒對這莊嚴時刻的到來和我們自己的出現有些擔心和不自信了。我們到底是一些從舊社會過來有著受虐和被虐傾向的人,我們要故意咳嗽兩聲,來打擾來到的莊嚴──不故意破壞自己一下,我們怎麼能放心去消受這一切呢?再好的電影,我故意不看兩眼,然後再抬起我的頭。我的小鴿子和小母雞,我的小麻臉,我們生活得都對幸福有些擔心和恐懼了。我們對我們的日常生活都有些提心吊膽了。歷史不會退回去吧?夢不會再醒來吧?郵遞員不會再到打麥場來吧?打麥場是我們戀愛和溫柔的蚊子飛舞的地方呀。但她的擔心也恰恰是有道理的。在幾百年之前,也就是在這個地方,我們故鄉的英雄小麻了出門鬧革命去了,他的那個老雜毛爹爹瞎鹿,不就是每天到這同樣的打麥場上,日復一日地拄著拐杖焦急地等待郵遞員送來兒子陣亡的消息嗎?風吹著他雪白的鬍鬚。現在的瞎鹿雖然早已經變成了另一個冰雪溶化的無有,成了忠貞愛情和至死不渝的典型和模範,但是這個時候我的哥哥和親親,我擔心的倒不是在打麥場上有人等我我死了現在幸福得也夠本了我是怕別人像當年等我一樣再在那裡等著你。這樣的日子裡可以沒有我,但就是不能沒有你;在沒有你的日子裡,就等於這裡沒有了謎語;我們已經習慣了有謎語和有顛倒和瘋狂夜晚的日子,如果突然有一天斷線了、斷電了、停水了、白天和黑夜都變成了空白,這樣的日子就算我有勇氣活下去,但是這種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呢?所以我要把手日日夜夜地吊在你的脖子上。當你在床上和在家裡的時候,我可以給你端尿盆和執炊;但等你醒來和要出門的時候,我就要跟你大吵大鬧。我就是不要讓你出門嘛。如果你為了我們的幸福生活當然不是為了別的為了別的連討論的餘地也沒有如果你是為了我們的幸福生活非要出門的話,那我也須臾不能離開你的身旁,你也得把我吊到你的脖子上或是你的褲腰帶上;或者就像當年的娘放小劉兒一樣,乾脆就放到你的褲腰裡得了。到了這個時候,你的謎語就不是一個謎語而是一種和一股氣了,它已經成了我的生命之源當然我就不能傻呵呵地等著有一天我成為無源之水和無本之木。哥哥,你不會遭到別人的暗算吧?你不會蹚著別人的地雷吧?別人沒有在暗地裡嘀咕你你也沒有有在暗地裡嘀咕別人吧?我們是不是就這樣須臾不可分離地永遠呆在一起了呢?這種和平時光是不是就永遠在我們的院子裡、在我們的房子裡、在我們的床上和我們的身上千古不變地永駐了呢?是不是就真的千秋萬代和地久天長了呢?是不是就成了鐵打的江山和流水的兵了呢?我的哥哥──這個時候我麻臉姑娘倒是撕心裂肺和歇斯底里地大喊了一聲── 「你回答我!」 ……如果不是沈性小寡婦這個我們共同的老朋友的出現,我們的日子就這麼日復一日地過下去了。麻臉姑娘在火爐前坐著的時候,「她」的腿已經叉得很開了。臉上總是含著微笑,頭上總是插著山花,皮膚裡總是溢出新娘的永不散落的清香和肉香,手上總是戴著「叮噹」作響的生活的玉環身上總是戴著我給「她」加上的圈套──戴著這圈套和鐐銬跳舞,「她」臉上還露出由衷的幸福和滿足的笑容。笑逐顏開和笑口常開。圍裙永遠是乾乾淨淨的,表明著對生活充滿信心。不但是我,就是我的鄰居們,看到村莊裡硝煙彌漫和戰火四起,一切都不是我們帶著理想和夢想來到故鄉時所想像的──當一個社會和愛情理想到了故鄉和實踐的過程中,怎麼時間不長就讓我們措手不及地感到走味和變調了呢?怎麼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呢?怎麼說變化就變化了呢?怎麼一下子就是90度的大轉彎甚至是180度的大掉頭呢?但我們又想,這就是事與願違也就是事物發展的普遍規律吧。本來你在救一條毒蛇,誰知毒蛇一蘇醒就把你給咬了呢?本來你是培養小劉兒作為自己的接班人,誰知道這個接班人還沒等到上臺連你死或者退他都等不及馬上就要搞政變和搶班奪權了呢?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老孬怎麼就趕上好時候和遇到知心的和貼心的一成不變的人了呢?他怎麼就是故鄉的一個例外呢?他家怎麼就是故鄉的一方淨土呢?這一家子怎麼就這麼一聲不出和悶著頭關起門在那裡幸福呢?怎麼他們之間就不出問題呢?腿和皮膚到底是怎麼保持的呢?你真讓我們羡慕,你真讓我們嫉妒。你們沒有出問題。你不但給自己而且也給我們帶來了歡樂和微笑。當我們見著這對當然我們也不常見到他們都是關起門來和悶著頭在那裡兩個人幸福這一點幸福總是自己獨享這一點倒讓我們不太滿意但有的時候我們也能見到他們和分享一點他們的歡樂和幸福呢,這個時候連我們自己都不亂和不鬧了。我們這時就像幼兒園的孩子給叔叔阿姨表演節目一樣,我們總是由衷地隨著大人的拍子在那裡搖頭晃腦地唱: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請把你的微笑留下。麻臉姑娘和老孬叔叔在微笑和風度,就是這麼長久地留在我們的心中。他們給我們的同性關係的故鄉,空前也是絕後地開創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和開了一代我們所理想的故鄉新風。它給我們畫上了一個時代的圓滿的句號。──看看吧老弟,這就是當時我的鄰居們和鄉親們對我們當然也就是對我手段的評價。這一切是怎麼得來的?老舅我靠的就是三個不變的謎語。 遠看是一個燈籠,近看還是一個燈籠,上邊有話多大窟窿 「咕嘰」或者是「滋拉」 蚊子落到哪裡了? 如果不是沈姓小寡婦這個老朋友的出現,我們幸福的日子還真的就要這麼地久天長了。但不管是什麼事情,時間就怕久呀,時間就怕長呀,時間能改變一切和能帶走一切呀。如果真如我們所想,如果真是我們的理想,如果真如我們的模樣,我們的故鄉到了現在,說不定會是什麼樣子呢──說不定我們所倡導的一切和我們正在做的一切,真的要蔚然成風和要推到全世界去了。那個時候我們再在街上碰面,不管是在村中的池塘邊或是在村西的糞堆旁,不管是在流水的床上或是在流血的打麥場,我們再也不會總是千篇一律地問:「你吃了嗎?」而要眾口一詞地改為:「那個謎語你猜出來了嗎?」如果把大家的思路和精力都引導到這條道上來,人的素質不一下就像我的三個階段一樣提高了嗎──雖然你們一下子提不到第三個階段但就事論事地能提高一個階段也好嘛。我們不就可以和平共處、路不拾遺和夜不閉戶了嗎?我們甚至可以把頭門上的門環和夜壺給撒下來了。故鄉和世界朝這個方向發展就永遠不會再走到歪路和斜路上去了。我和小麻子一千多年用流血和革命的手段,用埋人辦人的手段沒有達到的個人的和社會的目的,現在就用三個謎語和我們自身的實踐給實現了。──但是社會和人的發展又是多麼地曲折和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呀,樹欲靜而風又是多麼地不止呀。過去的妖孽現在又復活了,過去的精靈現在又出世了。破壞又來了。大樹被連跟拔起了。不但我們一下又回到了黑暗中,大家也一塊重新在黑夜裡徘徊了。我們一下又回到歧路上和老路上去了。我們一下又還原成原來的我們了。辛辛苦苦努力了多少年,一下子又和沒努力一樣甚至還不如不努力呢。好不容易把石頭推到山頂,現在「轟隆」一聲又落到萬丈深淵裡去了。我現在的老丈母娘──當年的沈姓小寡婦,騎在一頭小毛驢上,由她的改頭換面的丈夫瞎鹿趕著腳,一搖一晃正朝著我們幸福的家走來了。就好象上一個世界小麻子成了新生的資產階級沈姓小寡婦要去給她的兒子說媒和撮合一樣──如果說那還算是一件好事的話,現在她可純粹是搞破壞來了。她是一條毒蛇,她是一個猛獸,她是當年的瘟疫之源,她是現今一個專門破壞謎語的蜘蛛。──當然,從另一個意義上來說,她也就是拯救和挽回我們故鄉的慈母了。「慈母來了。」過去在歷史上小麻子是怎麼對待他母親的?現在的麻臉姑娘在村西的土崗上一見到沈姓小寡婦的毛驢從天邊和地平線上露出個頭,她就在那裡流著淚和搖著頭地說: 「慈母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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