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八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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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等第二天晨,「她」又照常笑吟吟地起床去給我做飯,給我熬粥、給我煮牛奶、給我煎荷包蛋和給我「滋拉」「滋拉」地貼餅子。這時我再一次地認識到,不管到了任何社會和任何情況下,「女人」就是苦蟲,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等你把她給收拾妥當了她接著也就溫柔地給你貼餅子了。用謎語埋人,坑往往挖得更深呀。等你一覺醒來,身上還散發著夜晚的廢氣口中還冒著發酵的臭氣的時候,清晨的陽光打在了窗櫺格上,一個手腳已經洗淨牙齒已經刷白頭髮往後梳了個髻頭上抹著桂花油臉上抹著雪花膏腰裡紮著印花圍裙的溫馨的女人現在正擦著雙手在你炕前笑眯眯地站著呢。這在以前的時光裡是不可能的。就是在現在的時光裡,也不是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都可以張羅和達到這一步的。當我們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如果我們以為這是天生的天然的和唾手可得的,那就低估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上的女人。這是鬥爭後的平靜而不是鬥爭前的沉默。鬥爭前的沉默是黑暗的前夜,黎明的和平的陽光卻是經過黑暗中的掙扎放射出來的。我們日常見到的黎明,更多的是雜色呢。如果把這清晨放到小劉兒身上,會是一個什麼結果呢?──為什麼他在同性關係的運動中就是配不上對和找不到老婆呢?為什麼歷史車輪已經飛速前進就拉下他和像他一樣傻冒的六指呢?我想拉下他們就是對他們的寬容和原諒,如果真把他放到大車上,無論把他們拉到打麥場或是拉到家裡的床上,把他跟過去的小麻子放在一起,你還能設想第二天的早晨,一個小麻子能笑吟吟地低頭垂手站在他的床前嗎?他倒是像在異性關係之中早被人家出了個謎語給埋葬了──第二天早上肯定是他笑吟吟地站在人家床前,人家起床之後還要跟他重算前一天晚上的舊帳呢。他還不如現在麻臉姑娘呢。現在的麻臉姑娘站在這裡還有口服心服之後的心平氣和,他卻還在提心吊膽和不知前途和出路呢。──麻臉姑娘對謎語覺醒和反叛之前,什麼是我們的日常生活呢,這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和諧、和睦、安靜、安謐。沒有雞零狗碎和招貓鬥狗。謎語時刻就在我的口中,謎語時刻就像鬼頭刀一樣懸在「她」的頭上。這個時候「她」不是哀歎而是高興、不是被動而是由被動已經化成主動、不是暴風雨之前的無奈而是暴風雨之後的平靜,「她」終於由衷地幸福地說: 「我的舅舅,這真是一個謎語的時代呀。」 冬天了。窗外飄著雪花,屋裡燒著火爐。我們圍著火爐品著麥爹利或是吃著一牙一牙的鮮紅的西瓜。說一說我們的往事,看一看我們的現在,論一論我們的英雄,再猜一猜我們的謎語。過去歷史上幾個懸而未決的問題,現在都能心平氣和地重新予以討論──雖然討論不討論都一樣,純粹是為了閑磕呀。包括小麻子在遷徙路上瘟疫之中如何出生的,到底是誰上了他娘沈姓小寡婦的身,也可以翻出來消磨時間。是老曹或是老袁,是像豬蛋那樣的豬或是一條像小劉兒一樣的狗?我們懷疑了這個,接著又懷疑那個,雖然到了最後我們也沒弄清到底是誰,但是我們還是沒大沒小地樂了一把。時間在我們面前已經不具意義了。我甚至開玩笑說,真不行的話也可以懷疑我嘛,在你沒有出生之前,從三國到遷徙路上,我也一直是一個風雲人物呢,也是值得懷疑和可以懷疑的;倒是麻臉姑娘搖著手說: 「你還是可以排除的。不然我們現在不就成了『父女』或者是『父子』那我們不就成了亂倫了嗎?」 又是一陣哈哈大笑。你就可以看出當時我們家庭和平、民主和自由的空氣了。至於老曹老袁,螞蟻牛蠅,基挺·米恩,巴爾·巴巴,瞎鹿六指,俺爹劉全玉和俺舅爺郭老三,莫勒麗和女兔唇,大美眼和前孬妗──他們的生存過程,也僅僅是供我們磕牙的一個偶然的話題。你們說你們有世界上最幸福的時光,我們說我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對。看著粒粒麻子,在爐火熠熠的紅光中閃亮和跳動,牆上貼的是謎語,地上跑的是老鼠,鍋裡煮的是稀飯,稀飯之上「滋拉」「滋拉」貼的是玉米餅子。你剛從雪地裡回來嗎?我的夫君和親親,過來,讓我給你撣一撣身上的碎雪。讓我給你摘下來頭上的斗笠。你可以把頭再低一些嗎?別讓我摘你斗笠的時候,再扯著你的頭髮。看,你頭上的溫度是多麼地低,我的冰涼的小手這個時候倒是顯得燙人。你的披風也讓我給摘下來吧。你槍頭上挑的是和麥爹利不同民族風格的二鍋頭嗎?你當年在歐洲呆了那麼長時間,還沒有忘記故鄉嗎?讓我給你在火爐上熱一熱再喝。喝冷酒的毛病要改掉,不然寫起字來手就要手顫。你的靴子已經在雪地裡給踏濕了嗎?趕緊脫下來讓我擱在火邊烤一烤。你的襪子也扒下來,你冰涼的腳,就一下伸到我懷裡和我的褲腰裡吧。夜裡辛苦的是你,白天辛苦的就應該是我;外邊辛苦的是你,家裡辛苦的就應該是我……這就是我在謎語時代一個並不特殊的日子裡度過的普通時光。這是千把年來我度過的最好的最安靜的日子。小麻子輕輕說話,沒有動不動就站起來。異性關係中我歷經苦難沒有找到的境地,現在我在同性關係的謎語時代輕易得到了。我在我曾經反對過的時代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當我喝著燒酒喝得醉眼蒙朧的時候,我有時候幸福和感動得當然也就是辛酸和感慨得──不由就搖著頭一個人「嚶嚶」地哭了起來。這個時候麻姑娘上前一把抱住了我,把我的頭抱到了「她」的懷裡。到底過去是一個叱吒風雲的英雄因為過去的暴烈所以現在就更加溫柔除了這個還和沒有歷史根源的溫柔大不相同的地方在於:這個時候「她」只是溫柔地抱著你,並不喋喋不休地問話──諸如此類地: 「你怎麼了?」 「你到底怎麼了?」 「你這是幹什麼?」 「有什麼你不會說出來嗎?」 去你媽的蛋。如果我有什麼我能說出來我還一個大男人在這裡「嚶嚶」地哭嗎?過去這樣的場面我們遇到的還少嗎?但是我現在的麻臉姑娘卻從來不說這些廢話和混帳話。不問你「怎麼了」「幹什麼」和讓「說出來」。她什麼也不讓我說,只是一個勁兒抱著我的頭摩挲著我的臉。世上有幾個可以任著你「嚶嚶」哭而不讓你說出來的女人呢?如果已經是這樣,我們也不用回故鄉也就乾脆呆在歐洲或是美洲了,我們也不用搞同性關係就呆在異性關係得了。──我的麻臉姑娘,不但這個時候不問,過了這個時候還是不問,就當這件事情沒有發生過。「她」偉大的麻點還不僅表現在這裡,「她」更加偉大的地方在於,當我「嚶嚶」和幸福的時候,「她」的心也真的在流淚和真的感到幸福。因為有時「她」在幸福之中,會突然有些驚醒和後怕呢──時時刻刻「她」倒不追究我,但是在一個突然的正在幸福和「嚶嚶」的時刻,「她」會突然追究時間和日月: 「我們真能永遠這樣下去嗎?」 「打麥場上再不會送來你陣亡的消息嗎?」 「郵遞員永遠不會到我們的村莊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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