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八八


  ──當然小麻子像小劉兒一樣沒有猜出我的三個謎語。接著「她」的臉可就有些羞澀地泛紅了。像三月燦爛的桃花,像六月熟透的水蜜桃。稍微一動,洋溢的青春和眼看著向外湧動的幸福就要頂著她的麻點給擠出來和冒出來了。這桃花和水蜜桃你伸手可得,就看你什麼時候動手──你想什麼時候動手就什麼時候動手。「她」的羞澀和低頭的本身,對你就是一種挑逗,這個時候你上去摘了這朵花和開了這個果就是了。雖然在你采和摘的時候「她」還做出種種拒絕和半推半就的反抗,嘴裡不停地說著「你再這樣,我就急了。」但是怎麼老不見「她」真急呢?「她」所做的一切動作和所說的一切廢話,反過來倒是對你大膽的一種鼓勵。說上手就上手了。也許「她」還真有些羞澀的惱怒,那是在怪你怎麼笨手笨腳地把背帶解了這麼長時間呢?異性關係是這樣,同性關係也是這樣嗎?看著「她」的羞澀和麻粒之水,當時我沒有半點猶豫,該怎麼著我當場就在麥秸垛前給怎麼著了。一場激動和暴風雨過去,我給「她」從身上往下撿著草節,「她」也給我從身上撿著草節。接著我們溫柔地靠在一起,在眾人的夾道歡迎和鼓掌聲中也就回家了。一個並不特殊的環境和夜晚,我一下子就達到了別人努力多少年才能達到的境地。我拉著「她」的手,走在人群、鎂光燈和「嚓嚓」的攝像機中。當然這種場合我在歷史上已經司空見慣。我熟練地向他們揮著手──當時他們以為我這個招手和以前的招手沒有什麼區別,但是當你仔細觀察的時候,手的位置和高度雖然一樣,但是裡邊的內涵卻大不一樣呢。放射的信息和走向大不相同呢。這是我和以前我的區別,也是和我身邊同樣招著手的小麻子的區別──雖然「她」和我一樣也邊走邊向眾人招手,但是「她」的招手和他幾百年之前當紅眉綠眼頭領糾合一幫烏合之眾回故鄉故鄉和父老被迫夾道歡迎時的招手在內涵和質量上,不管你用新寫實還是後現代,都如出一轍和毫無二致──我選的麻臉姑娘都是這樣,更別說諸如小劉兒或是小劉兒他爹那樣的人了。要說我在同性關係的故鄉於婚姻選擇上還有什麼遺憾和是不是為日後埋下了什麼定時炸彈,恐怕這就是我們日後產生悲劇的主要原因了。在「她」和你們的心中,我還是原來的老孬恐怕還停留在埋人或是辦人的階段,其實我已經單獨走向了謎語時代。我的身體和以前的身體能相同嗎?過去我的身體和小麻子倒是沒什麼區別,但是現在我不是那種身體而是有謎語作為前導和鋪墊了。一個蚊子在空中哼哼地飛過來,由此我得到了我在這個故鄉想得到的麻臉姑娘。我不是以前文雅多了嗎?我不是比以前成熟多了嗎?我不是比以前老成多了嗎?我不是比以前衰落當然也就是更加準確地認為自己改變不了世界就改變自己故鄉的郊區改變不了大美眼就開始改造自己過去的戰友和朋友麻臉姑娘了嗎?為什麼不能譜一首世界名曲名字就叫「麻臉姑娘」呢?當我們唱著這首歌或人人都唱著這首歌的時候,世界在我們面前不就更加現實我們頭腦也就更加清醒了嗎?不是人人都可以想出靠三個謎語來治理和改造世界雖然有時也改造不了世界但是因此能改變了故鄉和麻臉姑娘也好呀的想法的。當然後來婚姻時間長了,麻臉姑娘也時時會向我提出疑問:

  「靠三個謎語,就真的能維持我們長久的婚姻嗎?」

  但在「她」覺醒和覺悟之前,因為三個謎語「她」像桃花和水蜜桃一樣投入我的懷抱和圈套時,「她」可由衷地感到了滿足甚至是懷疑──這時的懷疑和後來的懷疑可不一樣,這時是懷疑幸福到來的容易和合理性──有時正捧著碗吃飯,吃著吃著「她」會停下飯碗癡癡地說:

  「難道我們真的到達了一個謎語時代嗎?」

  這個時候我已經吃完飯剔著牙在炕上躺著了。看著「她」在那裡發愣,雖然我感到好笑,但是我還是莊重地一言不發。我要引而不發呢。我要等老婆急起來呢。既然現在已經到了同性關係和謎語混合的年代,我老孬就不像當年埋人和辦人時代那樣魯莽和顧前不顧後嘍。我把世界改造和安排得滴水不漏,讓你一點縫隙也找不到。我故意不回答是為了給你一個暫時尷尬和羞愧,讓你在謎語面前無抽身之步和退身之路,你還怎麼在它面前發生懷疑呢?表面看我並不是往這個方向走而是往另一個方向去的,到了目的地才讓你大吃一驚呢──我趕著一群羊,看著是往西,其實到了山梁上和人羊都不察覺的轉彎處和無人處,我一鞭子就把你們抽向相反的方向了。我不回答你的話,但我表面是在剔牙。真的急起來,難道我就不能剔牙了嗎?把這問題擺到桌面上和眾人之前,眾人也會說:

  「真是一個潑婦呀,就是再急的問題──世界上還有更急的問題嗎?還不能等丈夫剔了牙再說嗎?」

  這個時候我就可以聲淚俱下地向眾人控訴我日常的委屈和種種辛酸痛苦的遭遇了。本來不是「她」的問題,本來不是這個時代的問題,現在統統都記在「她」的帳上了。這就是我到了謎語時代和以前莽撞時代的區別。我沒有給「她」一個回答,就在那裡剔著牙看著「她」在那裡發愣,看著「她」開始慢慢地收拾桌子,把我吃剩的飯渣和從牙裡剔出來的肉屑──又被我刮在桌邊上──一一用桌布擦到自己手上,又抖落到一個髒盤子裡──她還沒有想通呢。看來不回答比回答要好哇。有時我們在世界上就是回答得過多了而不是過少了才給我們引來了那麼大的麻煩和引火燒身;如果我們不回答,這個世界要含混和老成得多呢。我們的婚姻生活從一開始我就占了主動,這和當年與馮·大美眼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可大不一樣嘍,當我改造歐洲人失敗之後它就引來了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革命,現在我成熟了開始回過頭改造一個故鄉的麻臉姑娘的時候──我劉老孬可就煥然一新了。我在改造世界的過程中,也同時改造了自己成為一個新我。就是這樣,我還要謙虛地說:這還只能說是一個試驗,這還僅僅是一個開始。但從這個試驗的開始來說,我一下就占了上風。當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不管是婚姻也罷政治也罷或者是兩個人在一起搗糞或者是捉螞蚱也罷,誰首先占了主動和上風誰也就佔有了一切。主動就是成功的開始,被動就是磨道裡攆驢步步踏空。開始對於我們是多麼地重要呀。當我在一步步提高的時候,「她」還停留在一邊擦著桌子一邊向我提出「她」自己做不了主還要我替「她」做主和回答的問題:現在真的到了謎語時代嗎?乖乖,你從問這句話的本身和你已經嫁給我現在我在這炕上躺著你在地下站著給我收拾飯渣和肉屑的本身,不就已經說明問題了嗎?我現在活得精心和智能著呢,我看我能不能通過改變故鄉的一個麻臉也就等於改造了一個故鄉和世界。我連喘息餘地都不會給「她」留,擦完飯渣,接著就讓「她」上床和對「她」進行新的一輪折騰和進攻。不給你一個喘息的機會,這在改造生活中也是很重要的。讓你想不起過去和將來,就讓你生活在現實之中,讓你埋在現實的謎語中出不來身和出不來心──要說我對以前的我還要什麼繼承和割不斷的歷史聯繫從忘記過去就是意味著背叛的角度來說把這也說成是我的埋人不也很恰當嗎?不是一種更深層次的埋人嗎?過去我埋的只是一個人的身,現在我埋的是你們的心。過去埋你們用的是土,現在埋你們用的是我的思想和我的謎語。窗處有月光也有燦爛的花朵。我精力旺盛地一直把「她」折騰得死去活來和大呼小叫。沒有興奮是一種煩惱,但是興奮一次次接踵而來也讓「她」對世界不知所措呢。這個時候「她」早已經癱了,「她」在那裡喘著氣說:

  「過去我只知道紅眉綠眼是鬧革命,我還沒有鬧過謎語呢。如果你們早一點讓我鬧謎語,當年也不會成為社會的不安定分子了。」

  「當年髒人韓給我選美,美人到床上我不知道它的好處,怎麼也找不到樂子,當時我把原因都歸罪於美人和髒人韓了,現在看問題還是在我呀,還是我沒有早一點遇到孬大叔呀。你已經快把我的心鬧碎了。什麼東西這麼一股一股地往上沖呢?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我不知道在極樂世界裡,還有這麼多巔峰和痛苦呢。……」

  說著說著,「她」就昏到床上。這個時候我大汗淋漓雖然這時我離把自己折騰癱也不遠了,但等「她」蘇醒之後,我又故作煩惱和不在意的口氣說:

  「我還沒有怎麼樣呢,你就過去了;我還沒有開始呢,你就結束了。我們在一起就這麼不合拍和不配套嗎?長期下去,我可受不了呢。剛才看你昏過去了我沒有再動你,現在你醒了我們就重新開始吧。」

  說著我又做出重新開始的樣子。這個時候「她」的聲音已經顫抖和帶著血絲了,「她」伸著「她」冰涼和無奈的小手徒勞地擋著我說:

  「求求你我的大舅,這次你就饒了我吧,等明天晚上再說吧。到了同性關係和謎語時代,我是過不了這一關了。三個謎語,就把我騙到了床上,現在又輪番進攻把我弄成了這個樣子,我明天早晨還怎麼打得起精神去給你做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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