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八七


  留下的也就是殘存的熄滅的香火。別人揭開你的是蓋頭布,我揭開你的卻是下擺很短的裙子。當我把手伸進你裙子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世界在我面前又打開了一扇新的門。我不希望在我十年之後推開一扇門,裡面發生和上演的還是一個老故事。當然世界上的門一扇一扇是永遠推不完的,我們每一個人在世界上能推開幾扇呢?推開的門,裡面上演的正是我們熟悉和背誦了多年的老故事。就像一茬一茬的小學生,每年讀到的不都是過去的老課本嗎?就像小劉兒的作品,我們在他的新作中不是總見到我們已經在他過去的作品中屢屢見到的老面孔嗎?這種老面孔在生活的陌生環境中見到還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來遠方突然見到老朋友,不也同樣樂乎?但我們在作品中不斷見到這些熟悉的老朋友,就不會像在生活中見到老面孔那樣讓我們激動嘍。以前我把小劉兒作品的這種現象歸結為小劉兒的無能和弱智──當然這也沒有什麼錯,但現在看我們還是把這個事情看得過於簡單了;除了他個人的無能和弱智之外,還有很深刻的社會背景和社會原因呢。這不是小劉兒一個人的問題而是我們所有生活在我們故鄉土地上人們的通病。

  老故事屢屢上演,你碰到同性關係時代的老曹和老袁,他們說的竟還是三國時候的話;你遇到六指和豬蛋,剃頭匠還是剃頭匠,劁豬的還是劁豬的;這個時候你如果單怪小劉兒,恐怕老舅我心中還沒有這麼大的孤寂呢。孤寂雖然是一種智能我也知道,在這個世上不是誰想孤寂就可以孤寂的,但當一個孤寂和變化的人,一個從埋人到辦人,從辦人又到出謎語的人,一個已經不拉毯子而是說把手伸進裙子就伸進裙子的人,本來你活得是進步的和有滋有味的,如果這時候你不清醒也就罷了,但如果這時候你還是清醒的,當你推開這扇門和把手伸進這個裙子時,你明明知道雖然你是新的但這個世界還是老的,故事還是老故事,裙子還是老裙子,裙子裡並沒有什麼新內容的時候,這個時候你的手下去的是多麼地悲哀呀。我也就是哄著你們玩一玩罷嘍。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一輩子,你總是口口聲聲說扒了皮還能瞭解我,我一撅屁股你就知道拉的什麼屎,但是現在你可知道我的悲哀?看著老舅是一個拿得起和放得下的人,其實有誰知道老舅的心也很悲涼呢?老舅也是一個心很重的人呢。有誰見過老舅一個人在廣袤的天地和背景下一個人抱著頭在那裡孤零零和傻呆呆地發愣的表情呢?這個時候你孬舅的傻,才是真傻呀。傻有傻的層次呀。

  這也就是我為什麼在你們面前總是樂呵呵和傻乎乎的原因。這就是我為什麼總是向你們提出傻問題和在那裡等著你們回答的理由。如果我不是自己在寫回憶錄,如果我的一切還是像以前那樣由小劉兒在那裡想當然地編排,我不就還是《大狗的眼睛》和《烏鴉的流傳》裡面的樣子嗎?把我放到那個年代,小劉兒還勉勉強強可以刻畫出我的模樣雖然也是照貓畫虎,但是如果讓他現在再來寫我,大家恐怕就永遠不知道我的本來面目和我的真正的心路的歷程了。這個時候恐怕就出現誤導和誤讀了。單單是出於這個原因當然我也不會僅僅是出於這樣一個原因,我也要把這個回憶錄給寫出來──我把手放到了下面的裙子裡,我在上面出了一個謎語,如果你要開門見山和從表面上下車伊始和走馬觀花地對我有一個瞭解,這也就是我給你們的第一印象了。推開我這扇門吧,這裡上演的不是千年不變的老故事。

  到田野上去找吧。只有在那裡,才能找到你們真正的孬舅。為什麼你們放逐了豬蛋呢?為什麼你們不放逐我呢?這才是我苦惱和所要追求的呢。放逐豬蛋對豬蛋是一種痛苦半夜還在山崗上望著村莊發出野狼一般的嚎叫,如果放逐我對我就是一種大歡喜我就要每天在那裡傻呵呵地樂笑了。但是歷史還是把我放到了你們中間,你們還是什麼時候離開我都心情浮躁成不了大事。那麼我就仍然平心靜氣地坐在打麥場上出我的謎語和談我的戀愛吧。當然這對我也像吃一個梨膏糖那樣容易。我三個謎語下來,我的手就伸到了麻臉姑娘的裙子裡──我並不像小劉兒和小劉兒他爹搞起戀愛來那麼艱難。──你們過去苦大仇深現在怎麼能不順著那條老道和在老路上演一些老故事呢?你們走著走著就又走回去了。你們在過去的歷史上沒有動不動就埋人或者動不動就辦人的經歷。有這種經歷和沒這種經歷還是大不一樣哩。出謎語和進裙子也需要深厚的歷史底蘊。三個謎語就像三條繩索。拋出去就把一個對於故鄉來說也是碩果僅存的麻臉姑娘給套住了。

  世上臉上乾淨的姑娘多得是,但麻臉的姑娘已經不多了。麻有麻的好處哩。麻有麻的刺激哩。當然這種好處和刺激不是任何人都能發現和使用的。就好象一朵荷朵出污泥而不染,大家都想到那朵荷花,有誰想到了那塘污泥呢?我的麻臉姑娘,就是這樣一朵插在故鄉牛糞上的鮮花。「她」竟也是土生土長的故鄉人呢。在這動不動就來了外國人──動不動就來了歐美人和南美人的故鄉,大家動不動就以找外國人作為自己的同性關係夥伴為開放標準的今天,我也是唯一敢於和善於反潮流的人哩。放著那麼多外國人我不找──假如我要找的話,連袁哨、瞎鹿、女兔唇這樣的都能找到,哪裡還差我何?還不是像你前孬妗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伸到腰裡摸一個蝨子那麼現成嗎?我上一輩子找的就是一個歐洲人,就是世界上最出眾的名模馮·大美眼。但正因為我有這樣的經歷,就好象我有了埋人和辦人的歷史底蘊現在才有了謎語一樣,我在歷史上有了馮·大美眼,現在我倒要在故鄉找一個土生土長的鄉下麻臉丫頭了。

  我這樣做還不純粹是出於大魚大肉吃膩了,現在來換一換野菜的動機,好飯好菜我永遠吃不煩,我是不贊成好吃還是家常飯,要穿還是粗布衣的說法的;什麼是家常飯?在不同的家庭,也有不同的標準呢。我秘書長當了那麼多年,以前的家常飯,還是我現在的家常飯嗎?以前我穿粗布的襯衣,會和我現在要穿粗布襯衣的動機是一樣嗎?還是有理性的認識有理論作指導哩。就好象小劉兒吧,剛開始寫東西的時候,不是也背著我們當著一群傻冒十分牛氣嗎?不是沖向世界動不動就關心全人類嗎?看他起的書名不就說明問題了嗎?一上來就是《烏鴉的流傳》,蚊子打哈欠,多大的口氣。但是當我們往後看50年,那個時候的他,不就不那麼燒包和那麼騷情了嗎?不是動不動就說出「其實我的東西也就是寫給我故鄉的人看的」,而且是「寫給故鄉和我年齡差不多的一群同時代的人看的」的話了嗎?──當然他能說出這麼清楚和明白、深刻和謙虛的話也是我們50年對他耳濡目染的結果,不過即使這樣,他晚年成了一個乾瘦老頭的時候能說出這麼有分寸和得當的話,也出乎我們的意料──為什麼現在我還和這個不爭氣的外甥爭論動不動就攪到一起猜謎語呢?

  可見我不是看他的現在,而是看他的將來;為了聽他一句話,我就付出了還要和他再玩50年的代價。這一天一天都是付著學費的。他跟著老舅學東西還要老舅付錢,王八羔子!但我在戀愛問題上,所以要選故鄉的麻臉而不再選異鄉的美眼,不再走到老路上,在這一點上,和小劉兒晚年說的話情形倒有點相像哩。我改變不了歐洲和南美,我只能退縮到我的故鄉;就好象我動不動就給你們出謎語一樣,在你們還少不更事動不動還以找外國人作老婆或漢子為時髦的情況下,我就迷途知返要在我的故鄉找一個麻臉了。我改變不了歐洲和南美,我改變一個故鄉可以吧?我改變不了大美眼,我改變一個麻臉可以吧?當時在亂哄哄的打麥場上我什麼人找不到呢?甚至不用我主動去找,什麼樣的歐洲和南美爺們當然這個時候就叫「妞兒」了不都搖著尾巴舔著我的巴掌嗎?但是我就是對他們置之不理,我就是要找我故鄉的麻臉。我在眾目睽睽和驚愕失色的眾人這中,一把就抓住了我的麻臉;接著在一個並不特殊的天氣裡和晚上,我就把「她」帶到了打麥場上的麥秸垛旁。我就重新開始了我的第三次人生──說到這裡我倒要問你們一句,你們哪一個人不是幾輩子一道湯地就這麼下來了──老曹老袁從三國到現在不都是一個模樣嗎?哪一個能在不長的歷史階段重新開始三次人生呢?唯有我,還在努力當然也有些吃力地向前走。地上本來是沒有路的,老舅一走過去,也就是路了。──那麼現在我知道你們想問的就是:這個故鄉的麻臉姑娘到底是誰呢?

  「她」就是當年歷史上大名鼎鼎我們念念不忘的紅頭綠臉弟兄的頭領小麻了呀。

  我的手一下就伸到了「她」的鬼頭刀裡也就是「她」的新裙子裡。

  這樣,一切不都重新開始和具有新的歷史意義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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