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八六


  其實他的姥娘是誰呢?恰恰就是俺娘呀!因為他霸佔了一個姥娘弄得我倒像是一個沒娘的孩子似的。我一個沒娘的孩子,三國時代一個挑擔子給大王送兔的人,最後混到了世界恢復禮義和廉恥委員會的秘書長;從異性關係混到了同性關係;從動不動就埋人、辦人到現在動不動就讓你猜謎語;從粗俗混到了文雅──可想而知這中間是多麼地不容易一步步的人生道路充滿著多麼大的艱難和辛酸了。我已經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人了。看著我是老孬和你孬舅,看著我是你的丈夫,其實我恰恰已經離你遠去。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現在經常的心態就是這樣。當然,雖然歷經磨難,時間和我歷經變幻,但有一條主線和宗旨在我身上還是萬變不離其宗,那就是我的內心。世界雖大,大不過我的內心。對於我內心的寬闊和深厚,一個小劉兒能知道多少呢?他對我的態度,無非就是看到娘舅外表對他有好處功利地不斷加以利用罷了。他霸佔了我的娘又功利地利用上我,世界上的好處全讓他占了他還不自知。

  我在這裡只想問他一句話:這也除非是你老舅,隨便在世界上換一個人,你這樣無理和沒有盡頭能行嗎?不說別人,單看你爹在日常生活中或是遇到歷史大事的時候是怎麼對待你的?兩相對照,不就可以看出你是如何在我這裡得便宜和得寸進尺的嗎?但我對這些也是一笑了之。誰讓我是他老舅呢?我是不依靠環境的,我是不依靠娘的──判斷一個人成熟不成熟,就是看他是不是及時斷奶。動不動就說娘和姥娘的人,就不是一個成熟的可交的可以在一起共謀大事胸有大志腹有良謀的人。──和麻臉姑娘在一起的那天晚上,不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和晚上,不是萬里無雲和天上掛著冰盤一樣的月亮,月亮打在樹上於是就樹影婆娑了。如果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出了三個謎語,就征服了一個麻臉姑娘的心這也不算什麼只能說是環境的影響借助的並不是我的智能也顯現不出謎語的完全魅力了。

  我出門還得想著挑好天氣嗎?在一個賴天氣和風雨交加的日子我就沒有魅力和眾人一樣就成了落湯雞嗎?就是在這樣的天氣裡,我一個人走在大街上,我的穿著,我走路的步態和神情,也有我獨特的款式招得一幫一幫的人冒著雨顧不得自己倒要被澆成落湯雞被我的魅力所征服要來圍觀了。當然,他們看也是白看,看著我也學不到什麼,他們也就是白看一看和白走一走罷了。我的走並不是為了讓他們看而是為了我自己的內心。風雨不會影響我的神情和步態。我不是一個匆匆的過客。我顧不得挑好天氣,我的內心永遠是好天氣,我固定的謎語對於我們有固定的魅力,這才是比一個好天氣更重要的地方。那天天上沒有月亮──天上本來是有月亮的,但是被一塊雲彩讓一般人看來是懊惱地給遮住了──但在我看來遮住也有遮住的好處嘛,世界不就因此顯得更加朦朧和含糊了嗎?我要的就是這個含糊而不是一個簡單的明白。我的謎語在含糊的狀態下出臺才更加有效呢,就好象一個國家的物價改革和政權變動一樣。

  我們的面前是一片漆黑。天並不是沒有風,吹來的風也並不是不冷──這是一個絕對不適合談戀愛的天氣,但我就是借助這點冷,把我的手自然而然地放到了「她」的裙子裡接著蚊子怕冷也鑽到這裙子裡來了。如果是大好晴天,蚊子不就落到了臉上而不是裙子裡和我的大手上我最後壓軸的謎語不就無法身臨其境地出臺就是勉強出臺不也顯得有些牽強了嗎?我要的就是這個自然。天氣怎麼樣,環境怎麼樣,並不影響我對世界的把握。想你一個小麻臉,能在我老孬面前怎麼樣呢?我們煮酒論一下英雄吧?你比小劉兒如何?你比我的前妻大美眼如何,你比我的前前妻即小劉兒的原始孬妗又如何──她一把就抓住了大美眼就要上牆跟人約會的腳呢。我知道你們個個都以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很聰明,翻一翻這本書中在我們面前出現的所有人吧。如果我不是不挑天氣或者說更挑天氣故意挑一個壞天氣和在這壞天氣裡照樣出我的謎語和我的謎語照常奏效或者說更加合適合拍出人意料和出奇制勝,我就真的成了一隻像你們一樣的落湯雞就雜在你們這些雞之中了。看著我平常十分和藹是吧?看著我和你們或小劉兒在一起也經常提一些傻問題來讓你們或小劉兒解答是吧?這個時候你們已經從我身上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是吧?看看,老舅也有傻的時候,原來他也是個傻冒。

  但你們不會知道,凡是我在這個時候,凡是我和藹地和你們打成一片的時候,就是我心靈最孤獨的時候。我也是用給你們出些傻問題來排遣我的孤獨和自得其樂呢。當我看著你們那種終於逮住我了的表情和真的認真地在解答我的問題的時候,看著我恍然大悟地在那裡點頭和嘴裡在咂咂地贊同你們,其實這個時候我在心裡為你們當然主要是為我流淚。看把人逼到什麼份上了。這時我才知道往事如煙呀。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俺娘還是俺娘啊。俺娘話說起當年,說著說著就流了淚。俺娘說:當年俺小孬是說走就走了,在我身邊的時候我不覺怎麼樣;等到他走了以後,我從廚房的櫥櫃上看到孩子留下的啃了一半的月餅,看著孩子啃的那缺口和牙印,我的心一下就熱辣辣的;後來還有一次,孩子走得太急了,孩子的換洗衣服拉在了床頭,我給孩子整理這床鋪的時候,看著這衣包,在那裡怔了半天;這個時候孩子從半路的車上給我打來一個電話,我一接這電話,嘴裡一下就說不出話來了,一下就泣不成聲了。

  當我在車裡聽到俺娘泣不成聲的時候,我的淚也刷刷地流了滿臉。我告訴你們吧,什麼時候是你們真正的老舅呢?這個時候才是你們真正的老舅呀。這個時候的老舅才露出了他的本來面目和真性情呢。而不是在他給你們裝傻和給你們出謎語的時候。但問題恰恰相反,我的日常生活,就是不斷地埋人、辦人一直到不斷地給人出謎語。當我對這個世界把握在手的時候,我的眼睛並不流淚;當我流淚的時候,我又對這個世界沒有把握和措手不及。我盼望時時地沒有把握但這種機會並不常有,但我時時對世界有把握的時候,我的眼中沒有眼淚雖然我在這個世界上也不相信眼淚。這個時候的老舅,雖然不是你們的老舅,但是你們可以看出他對世界是多麼地藝高人膽大了吧?說把人埋了,談笑之間就埋了,埋後,拍拍屁股就走了;說把人辦了,拉塊毯子就辦了,那裡顧得上她是17還是18呢?有一段時間我還偏偏喜歡未成年的少女呢。這就是你老舅的兩面性了。

  一個月黑風高並不晴朗的夜晚,我就用三個固定的謎語,說把一個麻臉姑娘征服也就征服了,說把手放到了「她」的裙子裡也就放到「她」的裙子裡了。以為過去風流的老孬,一到同性關係社會就無法生存和就要打光棍漢了嗎?以為我還要埋人和辦人嗎?錯了。我現在有三個謎語也就夠了。社會和輩子變了,我老孬也搖身一變,還是想是誰就是誰。前兩個謎語不用說了,就像當初難住小劉兒一樣,一下就把麻臉姑娘給難住了。燈籠就要掛到你的房上了你卻還不知道,玉米餅子就要「滋拉」了你卻沒有聽見。現在蚊子已經鑽到你的裙子裡了你知道不知道呢?「她」照常不知道。過去你是一個英雄可以馳騁疆場和改朝換代,現在你在我的謎語面前卻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傻冒和一個迷了途需要你老孬大叔來拯救的羔羊。當我說出這蚊子是落到我的手上時,這個可憐的麻臉姑娘,終於抑制不住地痛哭了和撲到了我的懷裡。這個時候我摸著「她」柔軟的身子,在一個平常的並不特殊的夜晚,我不一下就對世界充滿信心和可以對這世界為所欲為了嗎?說來說去,小劉兒算一個什麼東西。我的回憶錄能插到你的文章裡,就好象我後來和麻臉姑娘到了床上,這是對你的看得起你不對我滿懷感激還想對我說什麼呢?故鄉的結論,似乎都讓小劉兒給說盡了,但是這個說盡的故鄉和結論並不包括我。

  說起來那年我只有兩歲,當我給俺娘留下一塊啃了幾口月餅的時候。接我的人說來就來了。我眼睜睜地就離開俺娘了。俺娘領著小劉兒到公路上去送我。一等車不來,二等車還不來。俺娘就領著小劉兒先回去了。我看著俺娘和小劉兒的背影說在村西土崗後消失就消失了。這個時候我多麼想找一個理由能再跑到俺娘的面前呀。但是這個理由不但是我,竟也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找不到的。從這一刻起,一個兩歲的孩子,一個人站在公路上,就知道了他在這個世界上要從此失去母親和對於這個世界理由的重要了。就好象小劉兒其實從他六歲的時候起也就失去了姥娘一樣。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一群人,竟全是一些失去母親和姥娘沒爹沒媽的人,這個時候我們能不面目全非最終成為一群孩子和碎片嗎?這個時候我能不給你們出謎語出謎語的時候我還能考慮麻臉姑娘的爹媽到底是誰嗎?──如果我想到這一點,我也就不會給你們出謎語了;我就是因為這麼沒心肝,所以我在世界上得到了一切。我在說這話的時候,就像我現在正在寫回憶錄一樣,是心平氣和而不是急躁、憤怒和偏激的表現。心平氣和的前提是我知道這個世界的謎底,在閃亮的紅燈熄滅之後,身邊留下的只是爆竹的碎片和孩子的碎片──當我把手放到麻臉姑娘的裙子裡時,我已經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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