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八五


  到了這個時候,他服了。這就是我和小劉兒鬥爭的結果。這是我歷經變化到了謎語時代之後,他對我的第一次佩服。由服氣到不服氣,又由不服氣到服氣,這中間暗藏著多少從體力到智力的較量呀。雖然這時小劉兒被馴服了和老實了,但我也感到有點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當一個普通人是多麼輕鬆呀,當一個公眾人物、領袖人物、前導人物和一個對群體和故鄉負全面責任的引路人,你就看出他的艱難性和不容易了。有多少人等著讓你用謎語去戰勝他們呢?你的方針和路線才可以得到貫徹和實行。對你產生懷疑的往往還不是你的敵人和對手,首先是你身邊的朋友、群眾和外甥。高處不勝寒。過去小劉兒一直是崇拜我的──我們看這個人崇拜不崇拜另一個人的根本標誌並不在當面對你說些什麼,而是背後是不是在模仿你──重複和模仿你的動作和語言。

  那個時候的小劉兒,不是動不動就模仿我的動作和神色嗎?──當然當時模仿和重複我的也不是他一個人了──他不是動不動就說「不行挖個坑埋了你」嗎?後來也改也了「不行拉塊毯子辦了你。」但一到了同性關係時代他就又要重新開始了,他又開始和我花馬掉嘴不但背後就是當面也露出對我的不服氣要和我平起平坐了。話語之外如同弦外之音,好象我已經不行了該退出歷史舞臺了現在該他們上臺表演了。甚至出現我的回憶錄插不進他這部作品的現象了。他以為現在他用不著我了也就可以卸磨殺驢和過河拆橋了。過去他剛出道還沒出道的時候,他的每一本不象樣的小冊子出來之前,都要找我給題詞、題書名書出來後趕緊送我一本樣書焦渴地盼望著我能為他說一句好話──我倒不用說別的,在記者採訪我的時候,問我案頭上現在放的都是什麼書,我只要說許多書中還夾雜著小劉兒這本新書,他的這本本來沒有任何藝術價值的書,馬上就在街頭的書攤上暢銷,就成了暢銷書、暢銷貨從此就暢通無阻了。

  現在他把這個給忘記了。以為老舅不行了,同性關係了,大家可以平起平坐了。好象已經到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三五年的地步。好象我已經不是我和他也已經不是他了。他只看到了他嘩眾取寵和掛羊頭賣狗肉的不斷得手,沒有想到他的老舅也是活到老學到老不斷地蛻化和變化呢。我是一個有追求的人,我是一個不斷進取的人,這一點他沒有看到。他以為我已經退出歷史舞臺了,他以為「不行挖個坑埋了你」和「不行拉塊毯子辦了你」的時代早已經過去了,但他沒有想到我現在已經不埋人和辦人了,老舅已經搖身一變又一次挺身而出,我比過去更加進步對世界又有了新招,而且這新招比過去的兩招還要更加符合現代社會的發展即更加崇尚人的智力而不是體力。動不動就「挖個坑埋了你」和動不動就「拉塊毯子辦了你」不是得靠人的體力嗎?

  現在動不動就「我出個迷語你猜一猜」不是更加文明和需要人的智力嗎?就坐在那裡喝茶,不用勞動我挖坑和辦人──現在想一想那些時代是多麼地簡單和低級呀,動不動就從體力上征服人家,好象過去的世界大戰一樣,甚至都有些茹毛飲血的味道了──但我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又要說,當時也只能那樣了,當時對付你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有更好的辦法你們也不一定接受。──現在時代翻轉,你們以為我到了窮途末路和從此就要退出歷史舞臺了嗎?

  錯了。我也是一條變色龍啊,我也是隨著歷史的變化而變化呀,我也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呀。任憑風雲變幻,我依然故我。我過去抽大煙,現在改成針劑了──我僅僅用給你們出謎語,就把一切問題給解決了。當我沒有找到謎語這個時代武器的時候我感到苦悶,當我學會給你們出謎語和給你們出了一陣謎語之後,我就覺出這其中的樂趣不是埋人辦人所可比擬的,簡直是兩個社會兩重天。我進化成了一個嶄新的老孬。甚至這個時候我在村裡和街裡穿過如果誰再拿出過去的模樣和腔調來對待我哪怕這個模樣和腔調還是過去尊敬的樣子我也已經受不了了。我們之間沒有話說。我們是對面不相識地過了這麼多年。你們聽過和猜過我的謎語嗎?我沒有在這裡吃老本,我不是靠著過去對世界的征服對你們的貢獻形象現在還賴著不走還在等著收羅歷史的餘音──當然這種餘音散盡也要很長一個歷史時期了,我現在並不靠這個生活,我不要別人因為我的年齡和我的過去對我進行施捨,我現在靠的還是我的現在,我現在靠的是我的謎語。

  不猜謎語不知道,猜了謎語嚇一跳。幾天前的小劉兒還處在不服的狀態處處要和我講民主講平等處處和我花馬掉嘴,現在怎麼樣呢?三個謎語下來,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不但思想通了,行動也通了,老舅不還是老舅,外甥不還是外甥嗎?我的這部回憶錄,不就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這本本來是他的著作之中了嗎?我不就占了他的篇幅和占了他的便宜了嗎?過去我占別人的便宜就是靠個膀大腰圓現在不就靠雞腦子一樣的一點智力了嗎?我不就是有智吃智有力吃力嗎?相形之下,小劉兒看著是個寫字的文人現在不就一下露出原形他倒像個傻大黑粗的體力勞動者和一個五更起床到村西的路上拾糞的老頭子嗎?

  當然這種情況不止是小劉兒一個人了,世上所有的人不都這樣被我一步步和一群群爭取和俘虜了嗎?不但是毫不相干的群眾,就是同性時代我的麻臉老婆,我不也就是用這三個雷打不動的謎語在打麥場上和麥秸垛前一下就收了她的「芳心」嗎?謎語不要多,只要三個;世界不要多,只要一個;任你長江滾滾,我只取一瓢飲。我現在想強調的是,征服麻臉老婆那一天的日子並不特殊,人文環境不特殊,自然環境也不特殊──就在被大家屢屢利用的那個普通的打麥場;我不是在一個特殊的環境下借著某種特殊的方式投機取巧達到一個目的。如果是那樣還有什麼意思呢?哪裡還能顯出我劉老孬和小劉兒及其它人的區別呢?你們都是一些依賴客觀環境變化順水漂流動不動拿著祖奶就當娘的人,小劉兒的整個一生,不都是拿著姥娘就當娘動不動就拿他姥娘說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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