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七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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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們」還是高興得太早了一點。「她們」在感謝故鄉和同性關係的時候,還是忘了感謝小劉兒。故鄉是誰的故鄉?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但天下還有月圓則虧、樂極生悲的道理呢。幸福得過了頭,接著就該樂極生悲了。日復一日地兩個人大眼看小眼地對著微笑,一天可以,一個月可以,說是幾十年不變,但是過了半年之後,兩個人就覺得有些呆板和重複了吧?這個時候就是想殺狗,狗已殺盡,還靠什麼來調劑兩個人的生活呢?我們的幸福難道是一種重複嗎?就這樣一成不變了嗎?不變意味著固定,但是不變也意味著乏味呢。過去的夜生活那麼好,怎麼現在到了晚上或午休都是草草完事接著就「呼呼」大睡了呢?在上一個世界也就是異性關係的世界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難道到了這一個世界也就是同性關係的世界也是這麼線性發展和沒有什麼變化嗎?貓眼已經結下厚厚的灰塵,再也沒有人和狗對這一對新婚的夫妻好奇地看上一眼或是聽一耳朵了。新婚已經過去,裱過的屋頂已經結滿蜘蛛網粉刷過的牆角已經鑽出老鼠洞和螞蟻窩了。轉眼之間,新人已經變成了舊人;世上都聞新人笑,哪裡還聞舊人哭?這個時候別說沒有了狗,就是還有狗,小劉兒和小狗當初沒有被殺也算「她們」有先見之明上次只是殺了個大狗這條小狗就是為了留到現在無聊的時候殺呢用它來改變我們乏味的生活但是恐怕什麼也改變不了什麼也引不起大家對你們的重新注意了吧?恐怕這個時候再到河邊或江邊去支白篷子,去灌姜水醬油醋和去剁包子餡,不說這個時候小狗也已經長大也變成老狗肉也和當初的大狗沒有什麼區別也新鮮不到哪裡去肉絲也有些發粗和發黑一切都變了顏色和沒了味道,就是把小狗固定在一個時刻不長現在肉仍是鮮嫩的絲仍是細的因為它只吃自然的草而不是吃人工飼料我想這個時候號召大家吃包子也只是「她們」的一廂情願故鄉也不會有什麼人響應當年那種萬人空巷和地南來北往和熙熙攘攘的局面已經一去不復返和再也不會發生了──這個不會發生的責任就不再是小狗和狗肉有沒有吸引力而是你們自身發生了變化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麼吸引力和新鮮感的結果。當初你是一個剛剛結婚的新娘子,當你在那裡──而且是風騷地在河邊蒸包子,不說是我們這些無賴,就是心理正常和神經正常的人,僅僅出於關係吸引,或者出於好奇心──怎麼「她」就被關係了呢?剛才還見「她」被沒關係,轉眼之間就被關係了?只見過「她」沒被關係的樣子,那麼「她」被關係之後又是什麼樣子呢?──也要出去看一看,何況看了之後還有包子吃呢。但是今天就不行了,你已經成了昨日黃花,大家知道你已經被關係了,看不看都一樣──哪一個人沒有被關係哪一天呢這有什麼新鮮和好奇的呢?過去已經蒸過一次包子了,現在怎麼又來了?是不是嘗到什麼甜頭和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呢?我們是不是上次就上了「她們」的當這次就再也不能上「她們」的當了。何況明明知道,狗肉也一代不如一代了。一對蓬頭垢面的舊人,還在江邊賣包子,可就顯得有些做作和無可奈何了。這時你們的白篷子是白支了,你們的姜水和醬油醋是白灌了,你們的餡是白剁了和你們的包子是白蒸了。你們一屜一屜的包子,都扔在河邊無人問津,眼看著它們變涼和變硬。一股股熱氣在楊樹的老鴰窩上嫋繞,轉眼間也就歸於平靜。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是不是狗肉出了問題呢?是不是問題出在狗身上呢?是不是到了這個時候就不該繼續蒸狗肉包子而該換一換口味蒸我的包子也就是蘿蔔乾包子呢?倒是利用這個機會,莫勒麗向女兔唇發起反攻和要反攻倒算,「她」想利用這次轉換使「她們」的命運再垂死掙扎一下。好,不蒸我的狗肉包子,狗已經殺完了黔驢已經技窮了,一個社會形態已經有了憋端,有人已經腐化和腐敗,人民和吃包子的人已經不答應了,接著怎麼辦呢?只好進行變革了。把狗肉換成蘿蔔乾吧,把已經到來的春天還改成冬天吧。但是,冬天的河邊也是格外地蕭條呀。蘿蔔乾洗了,泡了,用佐料醃了和煨了,剁了包了和蒸了,兩人的手在寒風中已經凍成了紅蘿蔔,差點在眼離的時候也給剁下來,但是到頭來怎麼還是沒有人來吃呢?是不是好時候都已經讓你的狗給占去了呢?莫勒麗拿著這個藉口,在朔風漸緊、說著說著天上就飄下鵝毛大雪的時候,又對女兔唇發了脾氣。這個時間先後的安排,是不是你對我人生地不熟的一種欺負呢?如果在夫妻之間還這麼不真誠和爾虞我軋,人生不管是異性關係還是同性關係還有什麼指望呢?我們不是不信異性關係才到同性關係來嗎?我不禁要問,這就是你給我的同性關係嗎?莫勒麗惡狠狠地說,手已經向腰裡摸去了。女兔唇的指甲也一點點地眼見著就長出來了。但是如果讓「她們」這樣結束局面,一切也顯得太簡單了。「她們」還是在屋裡和顏相處。「她們」誰也沒有對誰有任何不滿意,說到底不就是一頓飯的吃法和做法嗎?我對你的做法不滿意,也要引而不發;飯好就多吃一點,不好吃也要做做樣子甚至做出更好吃的樣子;飯就是飯,不要扯到其它;鹹也就鹹一點了,淡也就淡一點了,還是不要扯淡為好。飯上沒有出什麼問題,我們就是不能上小劉兒的當讓我們的關係走到另一個誤區。小劉兒還是不死心呀,還是要把當年他爹他娘在他幼小的心靈上留下的瘡疤和烙印翻版出來呀。小劉兒他爹是個什麼東西,我們全村的人還不知道嗎?我們能當小劉兒他爹他娘那種人嗎?我們還是要和平共處,我們還是要舉案齊眉。我的手向腰間摸去,並不是為了掏刀,而是為了給我的女兔唇解紅腰帶──當然,你要是累了,也就算了,一切不要以我為主,一切還是以你的情緒作為我們共同的出發點。你要這麼說,我的指甲長出來也不是為了挖肉和挖眼,而是為了等你解下衣裙之後,在事情前奏的過程中,我想給你搔一搔癢癢呢。話既然這麼說開了,雙方也都在那裡不好意思地「撲哧」一笑,接著和好如初。就是今天中午包子吃得不愉快,現在這種不愉快也在裙帶之風和搔癢的指甲路上煙消雲散。日子還長著呢,日子還得一天天過下去呢。問題並不出在包子上,問題還是出在眼藥和開塞露上。問題不是出在不幸上,還是出在過於幸福和過於激動上。你要照顧我,我要照顧你,就好象兩個人在床上一樣。本來兩個人都已經相互照顧了,現在因為幸福過度又產生懊惱。接著開始一夜的爭論和勞累──在這種時候,怎麼能不出現第二天的點眼藥和打開塞露呢?本來眼睛沒有任何毛病,但是我怎麼看你眼睛有點發紅呢?是昨夜我給你累的吧?又是我不好,這個不好可比昨天包子沒蒸好的罪過和責任要大多了;我要彌補,我要給你點一上眼藥。於是一個人拼命在那裡要給另一個人點眼藥,一個人在那裡拼命說自己的眼睛沒事一切都是正常的我本來就是一隻兔子我的眼睛本來就是紅的紅是正常的不紅倒是奇怪的你不要勞累了點和不點都是一樣它該紅還紅說不定不點不紅點過倒是更紅了;我不勞累我要給你點眼你不要找外在和客觀的理由沖淡我的罪過──說著說著就硬上了身兩人開始爭奪眼睛一個人掰開另一個人的眼睛接著一股股眼藥往下沖好象高壓水管開了籠頭。點過眼睛躺在那裡該老實了吧?不然眼藥水會流出來的;但是不然,這一個眼藥盈盈的人又突然想起什麼,又在那裡躺不住和放心不下。你今天早上解大便了嗎?不是到時候了嗎?不要因為我你連廁所也不上了。看你臉上痛苦的表情,是不是又出什麼問題了呢?家裡還有沒有開塞露呢?如果沒有,我馬上就去買;如果還有,你馬上給我趴下,我給打一瓶開塞露。我上邊的眼睛事小,你下邊的通暢事大──我上邊眼睛就是瞎了我還可以照樣生活我們還是夫妻──瞎鹿不是活得挺好嗎?還物極必反,因為一個瞎眼,成就了一番藝術大業;如果你下邊出了問題,你可就要被憋死我可就沒有配偶和老伴嘍。那可就連什麼也成就不了嘍。打開塞露,打開塞露,一個在那裡大聲和得意地喊叫著,另一個這個時候就由攻改守,可憐地在那裡說,我的下邊沒有出什麼問題,我不要打開塞露;如果我出了問題,你打開塞露是救我;但我沒有出問題,不就成了一片汪洋嗎?但是不行,我還是不放心哩──接著就比關係騷擾和夫妻內的強迫要厲害和激烈多了,一個活活地捺住了另一個的反抗,你死我活地一番爭鬥,開塞露噴流如注。打完一管子,又下去一管子。床上已經成了河。別說下邊本來沒問題,就是有問題,這時肚子裡的東西也早已經流失殆盡。上邊靠眼藥水,下邊靠開塞露。既然有了眼藥水和開塞露,既然已經幸福得過了頭,為什麼不能接著幸福下去呢?為什麼不能在眼藥水和開塞露之後,接著再重操舊業拿起我過去的傢伙牛耳尖刀呢?為什麼不能操刀一快和讓「她」一下就到極樂世界去呢?這裡不就是當年的酒樓嗎?酒樓歌舞誰知道幾時休呢?想著想著,莫勒麗的手就伸到了鋪底下。在你噴湧的同時,我的刀子也會同時上去,一下一下都紮在你的胸脯上。噴湧出來的血,和噴湧出來的開塞露,交匯到一起,就像兩輛火車相撞和兩條毒蛇噴射出的毒汁相遇一樣,一下就立起來一條飛龍和成為一道彩虹。這就是我過去的刀,在新的世界和新的歷史時期的用途。這就是新時期的我而不是舊世界的我。我一下就把你變成了後院的蘿蔔乾,把你變成了我們下次吃包子的原料,你的生命永存,你的青春長駐,你這蘿蔔乾傲然屹立在世界的東方──或者你是一個柿餅幹。這下你就成為另一個柿餅臉姑娘了。你在開塞露之中消失,你又在開塞露之中泡大。你就束手就擒和抱著你的開塞露見鬼去吧!但是我們手拿開塞露的女兔唇嬸嬸,這個時候已經在上邊微笑了。好哇,來吧,就等著這一天呢;我聽到這話高興得很。我打我的開塞露,你拿你的刀,我們都驟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在你變我之前,我還要心情舒暢和鎮定自若地打完這瓶開塞露。總算是夫妻一場,死臨到頭我還做完了我該做的一切。但是,你為了我的幸福要把我變成柿餅幹和柿餅臉我就能聽之任之和這麼不懂事和不懂禮貌我就不能反手像變牛根和小劉兒一樣在你動手之前把你也變成狗變成另一鍋包子餡嗎?在把你變狗的同時,我也不能停止我的開塞露。你在變我之前忘記了我的眼藥──我看你是忘記了,但是我在變你之前還沒有忘記開塞露。就那麼手忙腳亂嗎?就那麼驚惶失措嗎?就那麼不能同時兼顧嗎?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蓬間之雀,哪知鴻鵠之志呢?我一邊打開塞露,一邊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你變成了狗。我用我早已準備好的兩手,對付你僅存的一手──我還有一隻手沒有用上呢。我的紅紅的指甲不是還可以長出來嗎?我們都抓緊時間爭分奪秒吧。我們都在打時間差。這在我們村莊是一個不眠之夜呀。火車的速度和時間的速度在我們故鄉突然單獨地加快和加速了,火車放汽了,火車長鳴了,火車脫鉤了,火車開動了,火車說加速就加速了,眼睜睜的就把我們拉在站台上甩在風馳電掣往後退去的樹林後和小河和大河邊。我們沒有趕上這班火車,我們被孤苦伶仃地甩下了。我們只看到火車一閃而過的狡黠的笑容。我們孤立無援,我們被大水圍困了。我們在異性關係時代被人拉下了,來到了同性關係的故鄉,我們又一次被別人甩到了身後。「她們」為了自己的恩愛和幸福在那裡變著法折騰,說變什麼就變什麼,「她們」在變這一切的時候考慮和顧及過我們嗎?「她們」知道不知道我們的心理承受能力和我們的跟進速度呢?當我們趕到車站舉著車票也想上車的時候,檢票口已經停止檢票了。當我們衝破檢票口來到月臺,火車已經加速了。當我們還是人的時候,「她們」就再一次是狗和是柿餅幹了。「她們」的恥于為人,使我們感到自己為人的可恥。還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她們」在幹著這一切的時候,我們注意到了「她們」的表情:「她們」在眼看著對方一點點一寸寸一片片一面面地在那裡變成非我過去是非男非女現在又到了非我像扭動的蛇和蚯蚓一樣痛苦的時候,「她們」竟都在那裡不動聲色地微笑。這種幸福的微笑,比事實本身還讓我們不寒而慄呢。就像我們在床上看到對方在睡夢中哭我們不感到恐懼,我們可以以我們的清醒看著對方的不知身在何處而心疼地搖醒「她」(「他」),「你醒一醒」。但當我們看到睡著的人突然是一個笑臉──一排排睡著的人都是笑臉的時候,我們可就感到恐怖和要發出驚叫了。人去樓空,物在人亡,第二天天剛濛濛亮,我們沒有洗臉也沒有刷牙,就糊裡胡塗和慌裡慌張地跑到了女兔唇和莫勒麗的家。雖說我們制止不了夢中的微笑,但是「她們」微笑之後是什麼樣子,我們看一看也就放心和恐懼到底了。一下給我們苦到底吧。一下就把我們放到深淵吧。我們不怕深淵,我們就怕電梯開到半截停電,把我們不上不下地卡在裡面;我們不怕火車加速,我們就怕把我們留在月臺上。就是「她們」已經變了和走了,我們也想看一看「她們」過去生活過的地方,參觀一下「她們」幸福的舊址和故居。門前人山人海,大家都蜂擁著在那裡購票。門外還有賣汽不和賣氣球。連我們的六指這時也靈機一動,把一頭涼一頭熱的剃頭挑子擺在這裡。參觀舊址之前,須得理一個新頭。「我一聽說把人變成了柿餅,我就來了勁。」他如是說。變化的現實倒使他想起了當年的歷史。一個個非男非女被他理所當然和不由分說地理了一個新頭,我們頂著青青的新頭茬神色肅穆地走進這個故居。我們以為在院裡可以碰到搖著尾巴歡迎我們的大花狗,我們在臥室的炕上可以發現一團已經發酵或者已經風乾的柿餅,但令我們驚奇和驚喜的是,我們到了「她們」的院子和臥室,既沒有看到大花狗,也沒有看到柿餅幹,我們倒是在「她們」的灶間,看到了公孫大娘的兩根已經用得光溜溜黑乎乎的燒火棍。乾坤又出了什麼差錯呢?開走的火車在中途又出了什麼問題呢?「她們」在變化自己和對方的時候,在什麼地方自己又出了毛病呢?月臺上沒發生什麼,火車上倒是出問題了嗎?真的起火和爆炸了嗎?趕上火車的倒了黴,留在月臺上的人倒是劫後餘生了嗎?如椽的大筆,最後竟寫出這樣的歷史嗎?如花似玉的新娘,最後就真的淪落風塵了嗎?上一輩子咬牙切齒和這一輩子溫柔倍加的兩個女人,最後就真的成了兩根燒火棍嗎?看到此情此景,就讓我們有些傷感和感到人生無常了。連曹成都袖著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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