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七三 | |
|
|
但真正使我吃驚的還在後頭,我本來以為紅燈籠下帳子裡藏的是瞎鹿和巴爾,想起他們,我才這麼傷心和痛哭,尋找到瞎鹿叔叔失而復得的喜悅,倒是還沒來得及到我的心頭──等我揭開帷幕以為就要見到瞎鹿叔叔和巴爾「嬸嬸」的時候,我在通紅的燈籠下,卻愣在了那裡──我剛才的痛哭一下就失去了依據,剛才好心的叔叔和大娘也是白撫慰我了,一切的傷心都成了無本之木和無源之水:明晃晃的紅燈下,坐著的不是瞎鹿和巴爾──白雪還沒有溶化,太陽還沒有當頭,和瞎鹿叔叔久別重逢的喜悅並沒有不期而至,燈下坐著的兩個人,卻是想都沒想到的村裡的柿餅臉和瘸腿的路村丁。「他們」兩個倒是在那裡一個拉琴,一個唱歌,低吟淺唱,旁若無人──該出現的人,還隱在幕後;不該出現的人,現在到了前臺,正瞪他們的大眼和小眼歌唱呢。不是說現在是同性嗎,怎麼死後倒又遇到兩個異性在一起呢?這可就像漆黑的夜裡在墳地遇到鬼一樣讓我感到可怕和恐懼了。而且兩個人在那裡重複著我不久前還沒有被殺和被剁成肉餡時常見到的動作──我一看到這種動作,我知道我接著就人倒黴了──兩個人就像當初貓眼中的女兔唇和莫勒麗一樣,在那裡相敬如賓,低吟淺唱。這種低吟淺唱,又能夠使我聲音低沈──原來我認為這種聲音使我羡慕和嚮往,到了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操這嗓子的都不懷好意,這是害我的一把軟刀子呀。──輕談淺酌,柔歌曼舞,柿餅臉,路村丁路大爺,在你們一步步用聲音和姿態柔和地來籠罩我的時候,我突然就頭髮倒豎一身冷汗地清醒了,我撒丫子就往回跑,我不顧一切地要逃離江邊。這時一幫前不見頭和後不見尾的叔叔大娘們的魂靈隊伍就追趕著我問「為什麼跑」,我一句話也不回答──一回答之後哪裡還有命呢,我不也成了這幫渾渾噩噩漫無目的的魂靈中的一員了嗎?我爭分奪秒地順著原路跑回了家,一出溜就到了自己的狗窩。到了狗窩,還後怕地伸著舌頭在那裡「呼哧呼哧」地喘呢。相象的兩對妙人,在世界上引起了多大的恐懼。當世界上的人都面孔和動作相象的時候,這個世界還能有什麼出路呢?這個時候我們寧肯倒退,也不願再往前走,因為前邊就是女兔唇和莫勒麗,柿餅臉和路村丁──路村丁過去是個和藹的大叔呀,手裡敲著一扇大鑼從村裡穿過,現在和柿餅臉在一起,怎麼也學會了獰笑呢?給我留下一條狗魂吧。溫柔、體貼、柔和和軟語們。 可能說著說著又說竄了,女兔唇和莫勒麗已經有意見了。小劉兒呀小劉兒,你狗眼看世界,說著說著就有些誇張了吧?事情有那麼嚴重嗎?事情的真相真如你所說嗎?你不過就是一條狗,你想借一種狗的想像來誇張你所受到的迫害,你還是改不了你上一輩子搗漿糊佬的本性呀。事情讓你一說就嚴重了。不就是把你和大狗給殺了嗎?也許這件事放到狗的世界裡是一件大事──性命攸關,但是放到我們人的世界裡,這又算得了什麼呢?雞是人間一道菜,殺了你也別怪。你以為我們在殺你們的時候,你作為一個冤案在世界上是獨一份嗎?世界上的每時每刻,我們下刀殺掉的雞、狗、羊、豬、馬、騾、驢、牛、兔子、燕子、麻雀、螞蚱到底有多少呢?世界上有一百億人,每天我們張著血盆大口要吃掉多少噸動物的屍體呢?同時要往它們嘴裡灌多少噸姜水和醬油醋呢?有多少動物同時要上砧板和斷頭臺呢?有多少動物要被我們割成精條、臊子和剁成餃子餡和包子餡呢?你以為你是重要的,為了這個在這裡哭哭啼啼和怨天尤人,好象處女剛進妓院的頭一夜似的,但是孩子,久了你也就知道了,以後你要過的夜和接的客還不計其數和遮天蓋地呢。日子剛剛開了頭,你所有的痛苦和孤獨,馬上就要被淹沒到遮天蓋地的浪濤和同類中去了。這時哪裡還有你攢頭攢腳和探頭探腦的餘地呢?村裡人聽到這些,不會引起任何驚奇,也就是女兔唇和莫勒麗家殺了兩條狗,吃了一頓包子,這包子蒸出來還不是自己獨吞,還端到鄰居面前和過路的行人面前讓大夥品嘗。以為嘗包子的會在那裡痛悼你狗的去世和不幸嗎?做夢去吧?大家關心的還是我們人的口味:「這餡不錯,好吃。」抑或是:「狗肉還有些老呢。」大家關心的是肉餡,誰還能想起你們的靈性呢?你在那裡也是白痛心疾首罷了。別說是一隻狗,我們每天不也在殺人嗎?還有人肉餡包子呢。你的魂靈到哪裡去,都無足輕重,別在我們面前拿這個說事和給我們添堵和添膩歪。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現在我們不就咬了狗了嗎?我們見怪不怪,倒是你們為了擴大事態和製造新聞,在那裡費盡心機和無所不用其極,靈魂一隊隊地在天上飄,用狗眼的目光還故意把我們夫妻之間的矛盾給擴大和誇張了。你們怎麼這麼不顧事實和心中存不住氣呢?──當然了,這也是你們狗的老毛病了,街上稍有動靜,也許這個動靜和你們和你們主人家毫無關係,但你們就在那裡抓住不放地「汪汪」叫個不停;一狗呼叫,群狗響應,一犬吠影,百犬吠聲,於是全村的狗聲也就接連不斷和此起彼伏了,於是也就成了一個事實和擴大成了一個事態,但是這也只是你們一種狗的世界的瞎起哄和自欺欺狗罷了,我們人不還是該睡覺就睡覺該發生關係還發生關係嗎?礙得著我們什麼了?如果我們覺得礙得著我們什麼了,那我們告訴你們,你們的末日和下場馬上就要來臨了。戰爭時期和敵後武工隊的時候我們為什麼打狗呢?就是看不上你們這點誇張和囂張;我們靠你們還能改變什麼歷史的寫法和延伸?你把我們人的矛盾誇張了又有什麼用?這時我們所有的人站在一個立場上──你誇大和誇張我們夫妻之間的矛盾,能從中間撈到什麼好處呢?說到底,我們還是相敬如賓和輕聲柔語,我們沒有出現你狗眼裡所看到的爭論和爭吵,沒有出現你死我活和魚死網破。以為我們是在那裡爭奪這個世界把這個世界的爭奪和具體到到底是用活狗還是用蘿蔔乾嗎?到底是冬天還是春天嗎?冬天和春天對我們並不重要,我們心裡永遠是春天,我們討論──不是爭論──到底是用活狗或是用蘿蔔乾,無非是一種相互尊敬和體貼的表示罷了,就好象上來一杯茶你推給我我推給你一樣──其實接著服務員就上另一杯了。你才是一個白白的犧牲品呢──在我們的推讓之中。你把希望寄託在你的誇張,其實我們在談笑之間就把這個事情給決定了──你也是當過人的,讓你說,家裡殺一條狗,我們還用得著在那裡爭個面紅耳赤和像你們狗在半夜一樣吵鬧得滿街和滿村都知道嗎?為什麼到河邊去蒸包子和吃包子,也不過是我們感到幸福在家裡盛不下才到河邊換一下環境和開闊一下胸懷罷了,當然也是按捺不住地想讓人們看一看我們這一對模範夫妻。吃我們一個包子,所有路過的人們,分享一下我們的幸福。我們的幸福,都藏在我們的包子餡裡和我們的蔥薑和醬油醋裡。但是到了你眼裡成什麼了?卻成了一場悲劇。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狗眼裡出不來真實的世界,狗眼看人低,你以為你能以自己的屍體阻擋我們的進步和我們的幸福嗎?做你的狗夢去吧。──當然,我們的幸福的洋溢和外溢,客觀上給你們製造了一場災難,但是你們這種災難就像冬天裡凍死幾隻蒼蠅或比喻得好聽一點像春天裡落下的繽紛的花朵和花瓣一樣,我們一腳踏上去就走過去了,誰還有功夫在那裡給你們葬花和給你們說長道短呢?一切都不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和夜生活,倒是在吃了你們以後,我們感到渾身發熱對我們的夜生活更有好處呢。──我們相敬如賓和溫柔微笑地坐在那裡,我們的家纖塵不染,地毯上和桌子上都乾乾淨淨,地毯上的麵包渣拾起來就往嘴裡放就像歐洲人的習慣一樣和莫勒麗的習慣一樣守全符合衛生,我們手裡都端著冒著熱氣的綠茶、花茶或紅茶。我們不緊張也不匆忙,我們不心慌也不累得慌,我們的手不發熱也不發涼,我們的舌不乾燥也不流湯,我們的肚子不撐也不憋,我們的尿泡不滿也不晃蕩,大炕疊得非常整齊,昨夜的生活適宜慵懶也不累得慌,一切都很平靜,我們就這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從早晨就幸福地到了中午,「中午我們吃點什麼呢?」我倆不約而同地同時問出了這句話──問題不在於我們同時問出這句話是在向對方表示尊敬,妙就妙在我們心心相印同時想起了這個問題,說發問一起發問,同時發問之後,我們為我們的默契又相互看一眼在另一個層次上默契地笑了。吃什麼呢?我們在哪裡推讓。你說吃什麼我們就吃什麼,你想要吃的,一定也就是我所盼望的。接著我們又異口同聲地說了一聲「包子」,兩人又相互默契地笑了。只是在吃包子用什麼餡的問題上,兩人都出於怕勞動了對方哪怕是上一個世界的對方為了愛所以就出現了是吃狗肉還是蘿蔔乾的爭議。但是我們也沒有爭議過久,爭議也是面帶微笑的爭議而不是狗眼裡看到的像狗一樣一聽到動靜就誇張和嘯叫的樣子,倒是推來推去,我們又將手和身子擁到了一起。這時女兔唇咬著莫勒麗的耳朵說:「就吃我上一世界和這一世界變的狗吧。今天中午吃這個餡,明天中午就一定吃蘿蔔乾。莫娘,為了愛情,你就別跟我爭了。」莫勒麗也就溫柔地點了點頭。接著狗就剁上了,餡就拌上了,我們就搬到了河邊,支上了白篷子,大鍋冒出蒸汽;包子吃上了,眾人也就看到了這個幸福的場景和為我們的幸福嫉妒和羡慕死了。──事情就這麼簡單,但一個已經死去的狗,懷著對人的仇恨,卻在那裡從狗眼裡和狗嘴裡看出和編出那麼多驚心動魄和蠱惑人心的故事,當然它也只能代表狗在我們的人中和故鄉不會引起任何反應、反響和同情──這個故鄉說到底首先是我們人的故鄉,你的駭人聽聞,就是我們的平淡無奇。話說回來你就是同情它,狗已死,物在狗亡,又有什麼意義呢?倒是過幾章之後等同性關係發展到了生靈關係到了郭老三小蛤蟆和呂伯奢等人和披頭羊和溫柔的狗和溫柔的毛驢相處的時候,也許你們的日子才能重見天日過去的冤案才能平反呢,但是你沒有等到那天就讓我們剁了餡就讓你見了閻王你也只能算是生不逢時。這並不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在河邊吃包子吃得十分成功,還真是吃了這包子就沒這餡,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這是大家對我們幸福生活和狗肉包子的概括。如果說你們的死還有什麼意義的話,倒是在這一點上給我們添了彩和增了光。吃過包子,太陽已經過午──如果說這頓包子吃得還有什麼遺憾的話,就是這頓包子由於吃得過於豐富人到得太多我們太有號召力我們太幸福和太興奮了因而這頓飯也就吃得時間長了一些當時也沒什麼感覺直到散了包子宴我們回到家都躺到炕上的時候,我們都感到稍有些乏。就好象平時我們在大炕上折騰得太久花樣翻新得時間過長事畢之後才感到有些體力透支和有些乏相互感到不好意思一樣──但也是相互理解的一點羞澀和反悔,整體情緒還是興奮和感謝對方和生活的。「既然累了,就睡唄。」我們又不約而同地說。接著又相互拉一下手和親一下嘴,抱一抱身和相互給對方掖一下被子,也就安然入睡或午休了,這個時候誰還關心兩個相互還不和的狗的靈魂,是不是在桅杆上或是荒野上飄蕩呢?一覺醒來,太陽已經西沉,口中已經發幹,這狗肉餡今天是不是拌得有點鹹呢?我們醒來都一致地說出這麼一句話。趕緊燒一壺沸水喝一壺茶。接著再吃幾個水果。村裡有些性急的人家,這時已經開始做晚飯了,炊煙已經在暮色中和晚霞中嫋嫋升起,但是我們與他們不同,我們中午吃的是狗肉包子,我們先不著急呢。早吃了又能怎麼樣呢?早晚不都要吃嗎?先發展一步又有什麼理由看不起後發展起來的呢?第一世界有什麼理由看不起第三世界呢?可知我們也有大唐盛世和中午的包子墊底呢。喝了茶再說。兩人又相互理解地一笑。月亮升起的時候,我們再在一起喝粥還更有意味呢。下午一定要喝粥了,中午吃的包子。要涮一涮口中的腥味和騷味。是喝小米粥還是喝大米粥?是喝扯手的還是離身的?你說,你說,這時兩個人又推著和相互笑著倒在了一起。你說這像中午鬧過矛盾的樣子嗎?再不要信口開河和信口雌黃了。我們夫妻倆是一對鋼鐵,怎麼挑拔和撥弄都沒有用。我們就要這麼日復一日地生活下去和地久天長。別說是一條狗,就是天和地,時間和空間,你們又能奈我們何?女兔唇和莫勒麗傲然地看著我們。這個時候「她們」倒是沒有忘記補充這麼一句有禮貌的話:「感謝故鄉和同性關係。」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