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七五


  「這比當初瞎鹿變成雪人被溶化了,還讓人感到淒涼呢。」

  接著又作出滿腹經綸的樣子,腆著肚子在月臺上走來走去,似要一錘定音像當年指點著千軍萬馬要說些什麼。但面在畢竟不是當年了,老曹畢竟不是丞相了,他點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麼,倒是讓我們在那裡替他乾著急。最後他可憐地滿臉通紅地憋著憋著倒也突然憋出一個當年的風采於是激動地和一語雙關地說:

  「誰還沒有扳錯道岔的時候呢?」

  一說這句話,所有的月臺和火車都忙亂起來。這時我們可真的看到在天邊兩輛火車相撞和兩股毒汁相遇的情形了,天邊就飛起一條飛龍雨後就掛上了一道彩虹。如果事情停滯在這裡,天上也就好看了,問題是所有的月臺和火車都亂了起來,條條道岔都被扳錯了,一輛輛火車接連相撞和一股股毒汁接連相遇,天上掛滿了爬動的雜龍和塗滿了橫七豎八的彩虹,我們就有些驚慌失措和手忙腳亂了。這個時候還是小劉兒救了「他們」呀。小劉兒正用兩根燒火棍,挑著一個小包袱,兩隻小腿「得得」地,跑在長滿莊稼的故鄉土路上。當天上地下所有的動物和生物都發生了混亂,一切有形的和無形的天上的流雲,都在那裡攪纏,形形色色的東西們,一個一個從你面前飛速跑過,帶著它們的優點和缺點,帶著它光榮的現在和不可告人的過去,帶著它沒有排出去的屎和尿──世界馬上就要崩潰了,大戰一觸即發,世界上從此就不存在飛龍──龍現在為什麼沒有了呢?──、彩虹──彩虹為什麼現在還有呢?──、火車和月臺──今後人們出發和南來北往到哪裡去找出發點呢?──人們都在哪裡張著傻嘴大哭,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口,一個孩子用兩根燒火棍背著一個小包袱,正光著腳跑在故鄉的土路上。多少複雜的有形和無形的東西,因為在世界毀滅的前夜,看到了一個清純的孩子,它們都被感動了,毀滅被暫過停止和忘記了。孩子一點點在它們眼中、空氣中和感覺中擴大,最後就站滿了它們的世界。複雜和濁氣一下就不見了,食人菌變成了慈眉善目的老大爺,操刀一快和動不動就抓死人的女人也變成了在河邊開著飯鋪微笑著用圍裙擦手的大嫂。大爺這時心疼地喊著孩子:「你是誰家的孩子?跑得累嗎?給你一碗水喝!」

  孩子搖搖頭,甩著兩隻黑棉襖的袖子。

  大嫂:「你要到哪裡去,是到大海的方向嗎?」

  孩子搖搖頭:「不,我要到俺舅媽家。」

  大嫂:「為甚要到她家?」

  孩子:「她給我捎來一封長信。」

  大嫂:「你舅媽今年多大了?」

  孩子:「去年十七,今年十八。」

  大爺:「長得漂亮嗎?」

  孩子:「如花似玉。如含苞欲放的春天的花朵。」

  天上的東西們說:「讓『她』嫁給我們吧?」

  孩子搖搖頭。

  地上的東西們:「要不就嫁給我們?」

  孩子搖搖頭。孩子多會做人呀,不說他舅媽的婚事他是否做得了主還要兩說,就是一個不答應另一個也不答應,就使不答應的雙方都平衡了和沒有了嫉妒。雖然「她」沒嫁給我,可也沒嫁給你呀。大家都自嘲地一笑,接著轉了一個話題。

  大爺:「你包袱裡裝的是什麼?」

  孩子:「包子」。

  大嫂:「包子是什麼餡的?」

  孩子:「韭菜狗肉餡和蘿蔔乾柿餅餡的。」(孩子回答得多麼聰明,又是誰也沒有得罪──相對過去的狗和過去的蘿蔔乾來說。)

  大爺:「包子給誰吃?」

  孩子:「給所有的舅舅和舅媽吃,給所有的叔叔大爺吃。給所有的故鄉東西吃,給所有的搞同性關係的人吃。」

  一切都煙消雲散和雨過天晴了。雖然他的舅媽我們撈不著──天涯何處無芳草,但是包子原來人人有份。「美女」常見,包子不常見。我們重視的首先還是包子而不是「美女」。龍不用飛起了──一切的飛起和降落都顯得嬌情,一個孩子把這個世界給分公平了──所以後來到了世界上吊日,小劉兒和緊挨著他的瞎鹿在倒騰往事,當倒騰到這一節的時候,小劉兒說,你說你不但是一個藝人,身上還有政治家的才能,在這一點上我和你有些相似,當年由我分包子的時候,不也分得很公平嗎?當時的瞎鹿,雖然對小劉兒舉的這個例子有些不服氣和感到沒有說服力──事實太小壓不住龐大結論的秤砣,但考慮到當時他也是吃過包子的人,雖然不死心但張了張嘴還是無話可說。──飛龍沒有了。彩虹也沒有了。天上清楚和分明了。地上的火車也不亂跑了。月臺上開始井井有條和長幼有序。過去的承諾和誓言,這個時候又都管用了。戰爭結束了,協議簽署了,天下又太平了。故鄉還是故鄉,人們該怎麼搞同性關係,還怎麼搞同性關係,並不因為個別人變成了狗、蘿蔔乾、柿餅和燒火棍,就等於一切都停滯了。過了七天了,可以發喪了。過了喪期了,可以娛樂和唱大戲了。而這一切,竟全是因為一個寧靜平和的孩子給帶來的。兩根燒火棍又平行了。提前發走的火車,現在又開回來了。脫鉤的車廂,現在又掛上了。時間的速度,現在又不慌不忙正常搖擺了。燒火棍是白變了。包子也是白吃了。一個孩子,用瘦小的胳膊,拽住了已經奔跑的火車。成年人都到哪裡去了呢?一到槍林彈雨,怎麼打麥場上剩下的都是孩子呢?一句話引起世界和車站混亂的成年人老曹,這個時候擦了擦頭上的汗倒是說了一句公平話:

  「就是搞同性關係,以後再也不能看不起年輕人和孩子了。」

  當然這只是後顧。老曹的話並沒有說完。後顧之後──「他」這個後顧也不是白後顧的,接著就利用這個後顧,又去開始前瞻和要達到另一個目的。就好象他後顧一下一下就沒了後顧只剩前瞻一樣。就好象我們把過去的錯誤一筆帶過接著就開始談理想一樣。就好象我們失了大火不去追究失火的罪犯而去慶祝新的撲火英雄一樣。老曹站在大火前對著攝像機振振有詞地說:

  「這個時候,我們就明白為什麼我們最後的歸宿,都是孩子和碎片了。」

  但這句話並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因為孩子肩上的兩根燒火棍,這個時候已經變成了兩條蛇,說著說著就蘇醒了──大家一陣驚呼。果真由冬天來到春天了嗎?凍僵的蛇已經復蘇了嗎?它的頭已經翹了起來,身子已經遊動,血盆的大口已經張開,就在老曹的渾然不覺和振振有詞的前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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