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七二


  說著,女兔唇還真是胸有成竹地伸手就從門外的貓眼前把我給抓到了屋裡,抓到了莫勒麗的面前。當然,這個時候我早被嚇昏過去──我被嚇昏還不是現在,而是當我聽女兔唇說到殺狗還包括我、另一條狗就是我的時候,聽著冬天越來越遠,春天的腳步真是不可阻擋地邁來的時候──莫勒麗,你真她媽的畫蛇添足,本來大局已定,大家已經隨著倒春寒回到了大雪封門的冬天,你為什麼偏要在那裡得便宜賣乖一個賣乖就使我們由冬天又回到春天了呢?豔陽高照,我小劉兒和小狗就這樣成了你們的包子餡,你們就要往我腔子裡灌醬油和生薑水了。莫勒麗還沒有完,我自己就提前完了;我原以為我和大狗是有分別的,現在看我和俺的牛根哥哥倒頭來是一個命運和下場。牛根哥哥,剛才我不該嘲笑你,我不該因為你的被剁世界上剩下我自己我就可以獨霸天下了而在那裡膚淺地得意忘形。剛笑別人命不長,誰知歸來把命喪。「姑姑……」我張著我的小嘴和伸著我稚氣的腔子在那裡呼喊。一切由你們宰割吧,我的眼中充滿了淚水。「為什麼我的眼中充滿了淚水,是因為我愛這土地愛得深沉。」但我接著發現我和牛根還是有些區別,等我再一次醒來,看到自己已經躺在河邊河邊果然支起了白篷子人們馬上就要給我們灌姜水和醋的時候,我忙裡偷閒地看了身邊的牛根哥哥一眼,誰知它的眼裡卻沒有眼淚,它的眼裡倒是填滿了眵模糊。它還處在糊裡胡塗的狀態之中呢。也許它是被嚇傻了?這時我又感到和它在一起被灌的恥辱。就是剁了餡,我的肉和它良莠不分地摻在一起,一個是清醒的精肉,一個是糊裡胡塗的白條子,人們在吃著我們的混合餡時,哪裡還能分得清誰是誰?可口是都可口,餿了是一塊餿;兩條狗成了一條狗,兩種肉成了一種肉。現在我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這時我都來不及後悔我的下場了,我僅僅後悔臨死都要和老狗的餿肉摻在一起。從這一層意義上我倒是要再說一句:女兔唇,你真不是東西。如果是這樣,我就是死了也不瞑目也不死心。死肉不死心,變成餡心臟也要跳一跳。吃包子的叔叔大爺,當你們吃到瘦肉和跳動的心的時候,那就是我;當你們吃到不動和發囊的肉時,那就是牛根。我生前雖然和牛根是好朋友,我們甚至一塊變了狗,一塊被剁了餡,我們的生前事都能擔待,但死了之後,還是把我們分清楚吧。我靈機一動地想:能不能把餡分開剁呢?能不能把包子分開蒸呢?能不能把蒸好的包子分開放和分開賣呢?就像水果攤賣梨賣蘋果把大個和小個的分開一樣。梨和蘋果是大個的好吃,但是到了肉食,可就越小越值錢嘍。不見童子雞和童子蘿蔔乾嗎?到了歐洲和莫勒麗那裡,在那嚴寒的冬天裡──要不歐洲老是下雪呢,要不歐洲冬天長呢,要不歐洲人的鼻子大呢,人家還知道分一個大小,倒是到了我們的故鄉,到了同性關係者所回的故鄉現在已經是這個世界而不是那個世界了,何況嚴冬已經過去我們已經到了春天,雖然我們的鼻子都是春天的鼻子都像面疙瘩一樣不長,我們卻要眼睜睜一切都混淆不清和含糊其辭嗎?我們雖然沒有一個好的開始但是就不能有一個好的臨終嗎?我們不是講臨終關懷就不能讓我死也死個樣子嗎?女兔唇的鼻子和莫勒麗的蘿蔔乾,我看著你們這兩件實物倒是看到了最後一點希望,但是這點希望轉眼間也煙滅灰飛了。這哪裡是一條河呢?當我們喝飽了姜水和醬油醋接著你們就把我們活脫脫地放到了砧板上就要脫毛和剝皮的時候,這時我們的狗眼就不是細長而是扁平的時候,在我們扁平和迷離的眼睛裡,你看起來可就是一條下下的人哪,如同玀蟻;你們不就是風聞這裡要宰殺小劉兒嗎,你們就起了這麼大的早;江上還是晨霧的時候,你們就出了家門;連小朋友們都在那裡拍著巴掌和伸著脖子唱起幼兒園歌。本來你們不是不願起早和不願去幼兒園嗎?怎麼今天一聽說要吃小劉兒叔叔的包子,你們就這樣興奮和一骨碌爬起來了?你們甚至一夜沒睡,就是偶爾睡著,動不動又醒了;大人以為你們是屙尿,你們爬起來揉著眼睛說:

  「娘,天亮了嗎?是不是該到江邊去了?我除了要吃肉包子,還想用小劉兒叔叔的狗尿泡吹成氣球玩呢。」

  倒是你娘這時拍著你說:「再睡一會兒吧,剛剛雞叫頭遍,天還早著呢。」

  這時你咕咕噥噥又睡下了。夢裡還斷斷續續說:「我要踩小劉兒叔叔的狗尿泡!」

  操你個大爺,小王八蛋們,什麼時候你們倒是盯上我了?你們怎麼就不說踩牛根的狗尿泡嗎?平時我到你們家裡,一看你們「爹」不在,我和你們「娘」多坐了一會,你們就瞪著長長的眼睛警惕地看著我,那個時候你們倒是怕我犯了錯誤盼著我早一點離開你們,怎麼到了現在,你們倒是催著你娘趕著要和我在一起呢?別看這些王八蛋小,渾身也浸透著這個世界的惡毒呢。我過去沒有看透你們,所以也就沒有看透這個世界;現在我通過這件事,就知道這個世界的底蘊和底細了。所以到了孩子們和碎片的時候,俺孬舅和小麻子這些殺人不眨眼的傢伙,看著一個個孩子落下的頭和流了一地幼稚的血,以及自己砍缺了口的大刀,都在那裡犯了猶豫:「他們還是孩子!」

  我到了這個時候,卻一點沒有心軟,接過刀子下去得又狠又快:「越是這些小王八蛋,越是沒有一個好東西!」

  弄得俺孬舅和小麻子都十分驚惶,連連搖頭說:

  「你如果早是這樣,你不像我們一樣早就成就了一番大業?何至一輩子在那裡搗漿糊佬和寫一些鳥字!」

  這樣一說,倒是弄得我有些灰心和對自己一生有些後悔。看來我們一生最大的失誤,往往體現在如何對待孩子上。當他們吃著我和牛根哥哥的混淆不清攪和在一起的熱乎乎的包子的時候,他們倒是懷著對將來的仇恨,毫不心軟地將我的已經吹起的尿泡,「啪」地一聲,用腳跺碎了。這倒讓我提前成為孩子們的碎片了。

  江上已經起風了。我的魂魄隨風飄蕩,掛在了一盞桅杆之上的馬燈上。風平浪靜,一切都很娟好,什麼也沒有發生。靠在江邊的客船上,還傳來陣陣絲竹和歌聲。我把靈魂泊在這裡,我要到鄰居的船上看一看,為什麼你的船到了點還不發呢?船上的角角落落,都掛滿了紅燈籠。聲聲絲竹,隨著江上的波濤湧動。我聞著這聲音怎麼就那麼熟悉呢?這橫笛吹得和馬頭琴拉得,怎麼就像到了草原和俺姥娘家呢?這伴奏者是不是俺瞎叔叔,跳舞者是不是俺巴爾·巴巴嬸嬸呢?這個時候我就忘記了我的處境而又掛念起失蹤──為了愛情而在打麥場溶化的別人了。瞎鹿叔叔,你是為了愛情在打麥場被冰雪溶化的,我現在是為了什麼讓人給剁成肉餡了呢?你的離去和隨風飄散還有個名目現在終於有了一個憩息地有了一個落腳處有了一條船有了大紅的燈籠和終於有了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刻骨鉻心的愛情於是又有了隨著江水的歌唱和跳舞,我沒有目的所以直到現在還沒有著落被人剁成肉餡魂魄隨風飄落在哪裡都是一片漆黑只是聞到歌聲尋到這裡才又見到了我久別的親人。世界茫茫,我無所依。原來我一直以為自己和瞎鹿在人間地位差不多──我們都是一些搗漿糊和拉二胡的民間藝人,但是到頭來還是下場不同呀。原來我和瞎鹿在一起的談笑風生和道短論長,都是叔叔對我的同情和跟我湊合呢。不是今天到了江上,我還不知道自己是老幾和自己每天吃幾碗乾飯呢。當初把我在河邊給剁成肉餡我沒哭,現在面對著瞎鹿和巴爾·巴巴燈紅酒綠的客船,我倒是一個魂兒在那裡痛心疾首地失聲痛哭了。有路過的魂靈一幫幫和一隊隊如濃煙般滾動,本來他們都是默默趕路面無表情,現在看到一個孩子的碎片和小狗的魂靈在這裡守著一江波濤傷心,好心的叔叔和大娘,就停住了腳步和按下了雲頭,好象1960年我和俺姥娘進城看到一排排的叔叔和大爺倒在路邊用草帽蓋住臉我們上去幫他們揭草帽一樣──現在是他們來幫我撫慰心靈上的創傷了:

  「好可憐的一個孩子和一匹小狗,看在這裡哭得多麼傷痛──看到一匹小小的動物就在世界上這麼艱難和這麼傷心,我們身上的痛苦和誤會倒是將心比心地減輕了許多。孩子和小狗,告訴我們,你為什麼在這裡這麼傷心地哭呢?」

  我的回答倒讓它們吃了一驚:「我認清了自己的本來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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