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六六


  當然這時他也不懷好意地又看了我一眼,過去他一直沒找到為把我變成狗而對它自己有利的理由而在那裡發愁──當一個事情總是有利於別人而一點不利於自己,也讓這個人心裡不平衡呢,別人辦好事還圖個表揚呢,我圖個什麼呢?過去想來想去想不明白,現在出來一個莫勒麗對小劉兒或小狗形成了威脅在客觀上對自己就形成了優勢,這個心理平衡點就找到了;萬一出現了閹割問題,大狗也比小狗跑得快呀;有一個小狗落到後面暫時占住了莫勒麗的手,我還可以逃得更遠一點再苟延殘喘一會嘛。想到這裡,大狗從這個潛在的麻煩中倒是得到一點安慰。但接著大狗也感到害怕了,等莫勒麗閹過了小狗之後呢?不接著還要輪到自己嗎?跟小狗比自己是占了便宜,但是在莫勒麗面前,自己不就成了五十步笑百步嗎?這時它又感到對小狗的幸災樂禍有些膚淺,說到底倆人還是一根繩上的兩隻螞蚱。知道有一個危險懸到頭上,卻不知這個危險什麼時候掉下來,大狗又在那裡出了冷汗和在那裡嗦嗦發抖,接著比小狗還恐慌──還是當狗時間太長的緣故呀,開始不由自主把這恐懼想像得提前來到了,似乎莫勒麗就在面前,開始在那裡不由自主地用前爪去護自己的後襠。但正如小狗所說,狗的前爪是夠不著狗的後襠的,就像狗的嘴夠不著自己的尾巴一樣。一切的努力都是徙勞的,它只能圍著自己的尾巴和屁股在那裡打轉轉。如果小狗不接著提醒它,就可以惡作劇地看著它在那裡一直轉下去,一直轉到天昏地滅和地久天長,一頭栽到那裡暈死拉倒──這時小狗才心花怒放呢,一切都是大狗造成的,讓我也跟著它進退兩難,它還口口聲聲是我的大哥直到現在還牽著我的手在河堤上走呢,雖然轉死了它就剩了我自己我的危險係數也增大一倍我也就更怕見莫勒麗了,但是當你看到一個給你帶來麻煩的人在你倒下之前倒下不管怎麼說也有一種快感。我看著他在那裡轉得吃力和滿頭大汗我本來是可以不管的,但是這個時候我的肚子餓了,本來我肚子餓我回家吃食也就是了,但因為我今天是第一次變狗,這個狗食到底怎麼吃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呢,我還需要大狗的指點和以他吃的樣子和程度作為樣板呢。於是它現在轉死──我比被人閹割了還要早一點倒下呢,我就又得不償失了。純粹是為了我而不是為了它──我也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個時候我才善意地提醒它:

  「現在莫勒麗不是還沒有來到嗎?」

  這才讓大狗清醒過來,這才停止旋轉,救了它一命。它停止旋轉和清醒之後,看看周圍確實沒有莫勒麗,才突然明白這個世界暫時還是安全的,這個時候倒是上來握住我的手在那裡搖:

  「我一下昏了頭,謝謝你提醒我,救了我一命!」

  接著又在那裡擦新出的一層汗。看著他在那裡驚惶失措和杞人憂天,我倒是突然地英勇了,不在乎地推開他的爪子說:

  「這有什麼,這種場面我見得多了。不就是一個莫勒麗嗎?讓『她』來割,你要害怕你往後退,要割就讓她先割我,割頭還當風吹帽,還怕割這個?再說……」

  說到這裡我突然來了靈感,想出一個好句子,不禁一陣感動,我激動地和漲紅著臉說:

  「再說,割了不就可以更好地搞同性關係了嗎?」

  接著又為這個句子在那裡興奮。這又是一個新聞點。割,割了可以更好地搞同性關係,這話不比過去臨刑前的仁人志士所說的豪言壯語差呀。真是福伏禍焉和禍伏福焉,不知誰的精彩出現在哪一章呢。劣勢和優勢的轉化,原來往往就因為一句話和就在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我和牛根哥哥地位的轉化,我們兩個在將來共事的日子裡到底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我沒有想到在這麼快的時間裡,在我變狗的第一天,就因為這麼一句話一錘定音地給決定了。它畢竟是一隻老一輩的狗呀。它只顧臨刑前的慌亂了。割了怕什麼呢?割了可以更好地搞同性關係。風涼話說得是多麼地好呀。真來割你的時候呢?但一切人們的印象是:老狗是怕割的了,就看小狗的了;革命現實主義和新寫實已經不行了,現在就看後現代和先鋒了。老狗口口聲聲是為了同性關係現在一到了關鍵時候就把它給考驗出來了,到底還是異性關係階段變的狗那個時代的烙印怎麼也抹不掉呀;小狗一開始雖然怕變狗,但在變狗以後一下就徹底了,連割也不怕了。反正不是要搞同性關係了嗎?一割就徹底了,割了就沒有什麼可割的了。乾乾淨淨洗個澡,身上一點累贅都沒有。後來到了孩子們和碎片的階段,小狗的這個思想,也在歷史上成了經典。人們常常會說:

  「小劉兒那個時候就說到割累贅了。」

  「小狗兒那個時候就說到孩子們和碎片了。」

  「攏共就一個變狗的機會,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小劉兒和小狗兒都沒有忘記創造;在那樣的條件下,人家竟創造出指導我們後來歷史也就是我們現在現實的鮮明的觀點和理論。真是有志者事竟成,人家老劉家的孩子怎麼就那麼成器呢──別看老劉兒哪個操行,倒是出了小劉兒和小狗這樣的孩子和碎片,我們一個個聰明伶俐,怎麼生下的孩子倒都是傻冒呢?」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鑒於這個事情的未來和發展,目前秋風中的老狗(這句話夠後現代了吧?),傻著眼睛看面前張狂的小狗,張一張嘴沒有話說,再張一張嘴還是沒有話說。兩個狗的位置一下就顛倒了,剛才大狗還在那裡對小狗指手劃腳,現在腳手已經舉不起來也不好意思和沒心勁給舉起來了。小狗開始神氣活現。歷史的現在和未來,原來就在我的把握之中;這時我就知道為什麼小狗和小人在舞臺上活蹦亂跳,老狗和老人一到老了就心灰意懶和心甘情願地每天蹲在南牆跟下曬太陽了。他們一言不發。我們是八九點鐘的太陽──帶來的現實結果就是,在今後狗眼看世界的日子裡,一切可就以小狗的眼睛為眼睛,以小狗的標準為標準了。這也是大狗領著小狗在河堤上散的最後一步和轉的最後一圈了,從今往後,再到河邊的秋風裡散步,可就是小狗領著大狗而不是大狗領著小狗了,就是小狗在前面而不是大狗在前了,兩人的次序就不再以資格為序和姓氏為序而是以誰年輕誰排在前邊了。許多國家和民族的野心家和軍事政變的潛在發動者,看到電視新聞播到這一鏡頭的時候,都從裡面找到了自己政變和上臺的理論和現實根據:這不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幼長有序嗎?這不就是能者多勞和打掉論資排輩的生動例證嗎?在平日的日子裡,大狗開始臥在狗窩不動,小狗開始在院子裡叨著骨頭跑來跑去。狗與主人之間的一切事物,都由小狗穿針引線,最後弄得老狗情況非常閉塞常常不知道世界和主人都發生了什麼變化。糊裡胡塗的老狗,有時倒是哀歎一聲:

  「早知這樣,我還把它變成狗幹什麼?都說朋友從遠方來,不亦樂乎?誰知道越是朋友,它越是對你下刀子呢?我是老了,我是跟不上時代嘍──這條小狗一來,我倒是找到我的掘墓人了。」

  但是一切都晚了。小狗這個時候不進一步虐待它,不提前讓它進墳墓,就夠看以前朋友和人類歷史的面子了。大狗什麼時候想乍刺、乍毛和反抗,小狗就會直理氣壯地說:

  「再不老實,我就以真理、正義和同性關係的名義,馬上叫莫勒麗來割了你!」

  一聽說要被割,就好象聽說尾巴上的鞭跑要爆炸一樣,大狗帶著它那一代狗的烙印馬上就老實了。小狗不怕割,小狗在這個世界上就活蹦亂跳。一直到了莫勒麗也被女兔唇變成狗的時候,這時老狗才獲得了解放,才一下撅起了屁股和翹起了尾巴──莫勒麗一不存在,世界上再沒有什麼人可以閹割它了,頭上的利劍和尾巴上的鞭炮一下都不見了,這個時候老狗就和小狗一樣活躍了;也和小狗一樣,圍著新來的花狗在那裡轉來轉去,問長問短。弄得花狗倒是在那裡矯情地說:

  「你們是不是對我不懷好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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