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六五


  俺牛根哥哥走在前邊,我走在它的身後,我們脖子裡一人掛著一個鈴鐺,隨著腳步起伏,「叮噹」「叮噹」在河堤的秋風裡作響。跑在前邊的是一條大花狗,跑在後邊的是一隻小黑狗。兩隻狗走著嗅著,走走停停,突然揚起脖子和後腿,在一棵小柳樹下撒了一泡尿。它多像當年我和俺孬舅給曹丞相送兔子的情形,孬舅挑一個大挑子,我挑一個小挑子,兔子在我們的擔子上喘氣,我們一前一後,在剛剛下過雨的土路上,走得怡然自得。曹丞相就要出巡,新婚的主人不知去向──「她們」又到哪裡尋歡作樂去了呢?家裡就剩下我和牛根哥哥了,我們就可以輕鬆地到河堤上遛腿了──人們的繁忙對於我們並不是壞事,人們的爭鬥恰恰給我們留下了一個空間;過去我們還是把困難的一面和可怕的一面想得太深,許多惡化、惡劣、艱難和困苦首先是我們想像出來的,然後我們一步步向它靠近;情況果然糟了,我們松了一口氣;情況好轉了,我們反倒不放心。就好象當年女兔唇對牛根哥哥的打罵和掏心一樣,打過罵過,家裡反倒安靜了;突然有一天不打不罵,牛根哥哥倒要坐臥不安。怎麼時辰還不到呢?怎麼老朋友還不來呢?今天怎麼就不按時上班和按時做功課了呢?不掏心了,俺牛根哥哥的心倒是比掏了還更發空;有了心了,這個時候倒是覺得自己更加沒心──這樣下去,俺的牛根哥哥就堅持不了多一會了。這個時候俺的牛根哥哥倒要跪在地上求著女兔唇:

  「姐姐,快點打我罵我,快點挖我和掏我。看在我們夫妻多年的份上,救救我!」

  最後事情顛倒成:女兔唇順心了,對牛根哥哥每天的打罵就正常;一切順心和看著牛根哥哥心煩,她會歇斯底里地說:

  「你要還在這裡鬧,我就晚上不掏你的心!」

  牛根哥哥立即就老實了,包括最後牛根哥哥的變狗,據說也並不是女兔唇對牛根哥哥的虐待而是俺牛根哥哥自己哭著喊著才辦到變狗的簽證和讓他上了狗的飛機。原來沒變狗覺得狗的世界肯定是一片地獄,誰知真成了狗才知道變狗也有變狗的好處,狗也有狗的空閒、空白和偌大的空檔呢──牛根哥哥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我趕緊有所領悟地點了點頭。現在我們不是一前一後在河堤上走得悠然自得嗎?哪一個人見我們和聞到我們清脆的鈴聲而不說一句「好一對幸福的狗」呢?原來以為牛根哥哥讓我和它一樣變狗是因為它自己在狗的世界裡寂寞所以臨死要拉個墊背的,是對我的迫害、負心和忘恩負義,誰知變成了狗才知道這是俺的牛根哥哥見我在人間罪孽深重,才出了這一招對我進行挽救、教育和對落水的狗拉了一把。所以這時大狗在前邊走得理直氣壯,小狗在後邊走得滿懷感激和小心翼翼;時不時要抬起頭,看一看大狗的臉色。大狗在女兔唇和新婿面前就像小狗一樣,但是到了小狗面前,它就有些大狗的模樣了。就像俺爹到了麗麗瑪蓮像一個癟三,但一到了他熟悉的環境和他的家裡,就馬上有了派頭、風度和爹的樣子了。走著走著,大狗將手放到背後,學著人的樣子在那裡直立起來:小狗還四隻小腿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得得」跑著。大狗問:

  「你過去兩條腿走路,現在改四條腿,你覺得是兩條腿走著好呢還是四條腿走著好呢?」

  這個問題能難住我嗎?我立即就想回答「當然還是咱們狗的四條腿走得安穩」,但當我看到大狗這時又還原成人的樣子兩條腿走路,我腦子馬上轉了一個彎,滿臉堆著笑說:

  「都好,都好!」

  大狗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又問:「知道為什麼把你變成狗嗎?」

  這個我還能不知道嗎?我馬上答:「是牛根哥哥對我的挽救和對我的不計前嫌。」

  這時大狗搖了搖頭,接著歎了一口氣,又用左前爪摸了摸我的頭:

  「還是年輕啊,問題一想就想當然於是就膚淺了,再想想。」

  這時我倒有些想不明白。這樣想還膚淺嗎?即你把我變成狗我不抱怨反過來在那裡感恩戴德還膚淺嗎?那怎麼才叫深刻呢?於是噘嘴有些不高興。大狗看我這麼笨,念我剛加入狗的隊伍不長,「噗嗤」一聲笑了,不再刁難我,直接把答案告訴了我:

  「時代不同,看問題的方法就不能相同呀,還是得古為今用和洋為中用呀。我過去變狗的時候,你這麼看也許是對的;但現在你變狗的時候,你再這麼看,就落後時代和要被時代拋棄了。在新的環境下,就要把問題提到新的高度來認識。為什麼我要極力把你變成狗呢?純粹是為了讓你和我做伴和讓你享受人所沒有的空閒、閑在和自由嗎?過去這麼看也許是對的,但在現今的情況下再這麼看就膚淺了就降低了它的意義和價值嘍,就辜負了我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和曲解了我的一番深意嘍。你怎麼就不能把它放到一種大的人文背景下去考察呢?現在我們的大環境是什麼?我們已經在搞同性關係而不是異性關係。從這個意義出發,過去異性關係時變狗就沒有什麼意義,無非是享受一點人所沒有的空閒和時間;到了同性關係就不一樣了,事情就有了質的變化和質的飛躍呢──這時我把你變狗,就不僅是為了享受一點自由和空間而是為了我們更好地更加有利地搞同性關係。狗比人搞性關係還要有更加優越的物質基礎呢。想想狗的位置吧!」

  說完,張大著眼睛看著小狗。小狗這個時候才恍然大悟,怪自己剛才眼圈子太小,目光太淺,沒有跟上時代。當它扭身瞧了瞧自己的後身和往前打量一下大狗的後身,一切就全明白了。這個時候的笑逐顏開就不是理論上的理解和故意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激動了。這時就有一種進入圈子的自在和對大狗的感激。也是為了給自己解嘲。「得得」往前跑幾步,向大狗伸出一個狗爪子,大狗也大度地響應他一狗爪子,兩人默契地相互打了一下──也算是撫掌而笑。笑過之後,小狗又突然想起什麼;當小狗站到新的制高點用自己的腦子思索時,倒是提出了一個大狗也沒有考慮和思量的問題:

  「牛根哥哥,你說的一切都很好,我過去以為你很痛苦,原來你狗日的整天過得很幸福。我以為把我變狗是為了害我,誰知道是為了給我自由;我以為把我變狗是為了自由,誰知道到頭來是為了同性。照此推論,在當初僅僅為了自由的人文環境下,一下把你首先變成狗的女兔唇也不是為了迫害你而是為了救你親你和愛你,我在感激你的時候,首先還得感激她;沒有她哪裡有你,沒有你哪裡有我?沒有當初的自由,哪有現在的同性關係?對女兔唇我是放心的。但現在情況也不僅僅是這樣呢。你讓我現在變狗為了同性關係,我現在搞同性關係在哪裡?還不是在哥哥你的身邊嗎?我身邊的人文環境變了,你身邊的人文環境不是也變了嗎?你身邊還單是一個女兔唇嗎?現在不是又多了一個莫勒麗嗎?我們可以對女兔唇放心,我們對莫勒麗呢?她是不是也那麼讓人放心呢?你能為女兔唇打保票是因為你們是多年的夫妻經過了社會實踐,現在莫勒麗和以前的你一樣和女兔唇結了婚,由她取代了你過去的位置,你和女兔唇中間開始隔著一個人,哪麼你能為這個人也打保票嗎?如果你能為她打保票我們皆大歡喜,如果你不能打保票我建議你還是先考試一下我們目前的處境。過去她在異性關係時動不動就操刀一快,現在到了同性關係她放沒放下屠刀呢?過去大家的生理位置在人的中間藏著她都能夠利索地操刀,現在我們狗的位置暴露在身後不是就更利於人家的操作嗎?大的方面你都考慮到了,這點小的技術方面的問題你留意了沒有呢?現在變狗我倒是不怕了因為已經變過來了怕也沒用,狗的種種好處和在特殊歷史時期的優勢令我歡欣鼓舞,現在令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我會不會仍像異性關係時一樣,在狗窩裡一覺醒來,我後邊已經被突然襲擊空空落落什麼都沒有了呢?我們在婚禮上已經看到,每當莫勒麗跳肚皮舞到了一個人面前,這個人趕忙去捂住自己的下襠。變狗四隻腿著地當然好處多,但是當你兩條腿時還可以用手保護下襠當你成狗以後可就沒這個條件了因為我們的前腿是夠不著我們的後襠呢!……」

  我滔滔不絕和洋洋自得地對大狗說。這個問題大狗還真沒有考慮過。我說完以後,它也吃驚地愣在那裡,接著就用前爪去擦頭上的汗。

  「我倒忘了『她』。」

  它自言自語地說。接著也是矯枉過正,已經開始對今後的日子發愁:

  「這麼說,我把你變成了狗,倒不是在愛護你而是在迫害你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